“人各有命,入朝局未必好过登天,不入朝局也未必差人一等,嫂嫂在京中住了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透?”方如逸把盒子搁在一边。 左思音低头叹气:“说的也是,中朝风云,转瞬即变,在京都住着,也是万分小心,如履薄冰,也不是人人都会喜欢,都能玩得转的。像我们这样的人家,这辈子算是走不脱了。若有的选,岂非不是另一番天地。” “嫂嫂你是有的选的。”方如逸扯了扯她的衣袖。“只要你的身子大好了,哥哥定会带你一同去漠北。漠北虽然苦寒,但却比京都要自在。只是我们方家驻守的边关风沙太盛,不比令尊在玄海滨……” “玄海滨的海风巨浪你怕是从未见识过吧?”左思音笑着打断她的话。“每到夏季,海水翻起来,那浪头得有千万丈高,拍在岸上,好好的房子都要毁了,更别说什么狂风暴雨了。” 方如逸听得咋舌:“原来在玄海滨住着也这么难啊……” “驻守边关的,哪有什么好日子过,都不过是提着一口气,为国出力罢了。”左思音脸上露出一丝憧憬。“漠北我从未去过,你哥哥总说大漠草原,雄阔壮美,也不知是何等美景。” 方如逸见她目光闪动,暗道方孚远这个大骗子,真是骗人不浅,那么苦寒的一个地界,居然能说出花来,哄得嫂嫂甚是期待。 她不忍心戳破左思音,干巴巴地道了句“等你去了就知道了”。 歇息的时日总是过得飞快,方如逸才刚觉出诸事不管的好来,工部放出供铁名单的日子就到了。 没到午时,她就和余照一起入了工部府衙。 府衙的前院颇大,此时已然站着十几个私铁坊的东家,伸长了脖子往正堂上瞧,眼巴巴地等着差役出来报名。 院子里只方如逸一个女子,想着自己还未出阁,不好独自在男人堆里打转,便走到一旁,安静地站着等。 不多时,大门外传来马车落停的声音,凑在一块闲谈的坊主们顿时不说话了。 余照的目光落在门口,神色甚是复杂,方如逸有些诧异,回头一看,见何龄扶着一名小侍女,迈过门槛,款款入院。 “原来方姑娘也在。”何龄嘴角微勾,眼神里藏了三分阴狠。“我听说方姑娘不是在做农具生意么,为何要来铁冶上插一脚?” 她走到方如逸面前,低头一笑:“我倒没有瞧不起方姑娘的意思,只是这铁冶一道,不是人人都能做得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起的。买生铁,设炉子,招工匠,哪一样不需要银子?这段时日,方姑娘你的账上,只怕是流水似的花钱出去,却不曾赚到一个铜板吧?” 余照气道:“何姑娘,你胡说什么!” “啪!” 何龄身边的侍女一抬手,甩了余照一个巴掌。 一时间,院中的坊主们全看了过来,他们本就知道何龄与方如逸因为梁王的事,早有过节,此刻亲眼目睹一场,嘴上说着劝和的话,心里却满是能看热闹的澎湃。 自己的侍女挨了巴掌,方如逸不气反笑,上前两步,走到那侍女面前,扫了她几眼,扬起右手,“啪啪”就是两下! 那侍女惊得呆在原地,半晌才捂着脸道:“你!你怎么随意打人呢!” 何龄本以为方如逸会扮小伏低,没想到她出手就是两巴掌,顿时怔住了。 方如逸揉了揉手掌,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商户家的侍女,不等主人家开口发令,便随意打骂一个官宦人家的侍女,我倒想问问,究竟是谁在随意打人?” “你!”侍女脸色难看,再开口时便没了底气。“你这侍女对我家姑娘出言不逊,难道我不能教训一下……” 方如逸目光如刀,一下戳在她身上:“你既然知道,这是我的侍女,如何发落,自然由我说了算,岂能容你来说嘴!” 何龄总算回过神来,极力端出平静的神情,眉头一蹙,登时滚下泪来:“民女实在不知,到底是哪里得罪了方姑娘,我这侍女欠缺管教,都是民女之故,还望姑娘高抬贵手……” “怪不得这小侍女会出言不逊,原来是何姑娘从不管教她的缘故。”方如逸高声打断她的话。“何姑娘说,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我,你既问了,那我便费些心思告诉你,今日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何龄脸色僵硬,自己说的那句话,不过是个惯用的套语,装弱扮小,拿捏人的,哪里是真的要寻什么错处。 可眼下自己是民,方如逸是官眷女,周遭都是看客,她发了话,自己心里再不愿,也只能耐着性子听。 方如逸冷声道:“何姑娘,你有三错。其一,见了我,不行礼先开口,言语间讥讽我不懂铁冶,这是瞧不上我方家,在打我家的脸面么?家父不过区区正三品的昭武将军罢了,家兄也只是正五品的武略将军,想来的确不如何姑娘一家子的皇商百姓,更有见识。” 围观的坊主们低头捂嘴,好几个差点笑出声来,他们在城中经营私铁坊,都不过是为世家打拼。 高门里的大娘子们不懂铁冶,只要多多赚钱,他们手中只有私铁坊,身上更没有一官半职,并无其他生意可以牵制何家,没少被何家排挤抢单。 此刻见何龄被人奚落,他们心中实在畅快。 何龄脸色铁青,强撑道:“方姑娘误会了,民女并没有讥讽姑娘你的意思……” “我的话还没说完,何姑娘为何出言打断?” 方如逸横眉一扫,何龄见四下里人多,只得低了头,不敢言语。 “其二,我的侍女犯了错,自有我来打骂惩戒,岂能轮到你的侍女动手?今日我心情颇佳,暂且免了你这侍女的罪,否则,就凭她刚才那般戾气咄咄的模样,早该送进官衙,狠狠打上几板子,叫她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 那侍女登时吓得腿软,忙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方姑娘,奴婢知错了,还请方姑娘高抬贵手,千万别送奴婢去官衙!” “没出息的东西!还不快起来!”何龄重重踢了她一脚,压低声音。“你是我的侍女,难道还轮得到旁人发落!” ----
第98章 透露 ===== 侍女哭得一抽一抽的,捂着身上的痛处,勉强站起来。 方如逸不去理她,盯住何龄道:“其三,何姑娘应该知道,带一个不懂事的下人出门,是早晚会打主人家的脸面。三年前,因为你御下不严,差点害我被桃粉噎死。 没想到,这都过了好几载了,你的侍女仍旧如此。看来这御下的功夫,你是半点没通透,很应该回山南继续反省才是。” “你!你这个贱蹄子,满口胡说八道些什么!” 何龄怒气翻涌,举高了手似乎要扇一扇她,可方如逸却没有半点要躲开的意思,双眼直视着她,毫不畏惧。 就在这时,一把未出鞘的匕首突然抵住何龄的手腕,用力一推,何龄登时后退几步,捂着手腕,飞快望向匕首伸出的方向,只一眼,神色便露出些慌张。 方如逸侧头一看,来人竟是杜迁。 他把匕首收回腰间,对何龄随意拱了拱手:“何姑娘还请自重,这里是工部官衙,莫要因为一点小事,在官老爷们面前,坏了你们何家的名声。” 何龄眉头紧蹙,上下打量着他:“你,你是杜侍郎的公子?” 杜迁眉梢一扬,背过手点头道:“原来何姑娘认得我,既如此,姑娘应该也知道,我二兄如今在工部任职,说起来,铁冶招单会的事,还是他一手操办的。” 他没再说下去,可在场之人都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得罪他,就是得罪工部,就是断了自己在京都的铁冶生意。 在场的都是精明人,谁会去做这没脑子的蠢事。 这般道理,何龄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她咬着牙,忍下这口气,走到一旁独自站着。 方如逸轻抚了两回衣袖,对杜迁福了福:“没想到杜公子今日竟然也在此处,我同这位何姑娘素来不大对付,让你见笑了。” 杜迁伸手将请她到一旁,小声道:“方姑娘,我进京的日子虽然短,但也听说过你的事。何家仗着有钱,背靠梁王,多少跋扈些。不过你放心,这里是官衙,容不得她随意放肆。” 他顿了顿,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在这里,绝不会让她欺负你的。” 方如逸一怔,她没想到杜迁会忽然说出这般剖白之语。片刻后,她才定下神来,浅浅笑道:“杜公子有侠义之心,我实在感激。不知杜公子今日缘何来此?” “我是来找二兄的,等他放了衙,要一同去城外办事。” 方如逸点了点头,没再细问下去,抬头见周遭的坊主们都伸着头,往自己和杜迁这边使劲地瞧。她忙退后几步,正要说两句避嫌的话,正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名差役捏着一张单子,大剌剌走出来,目光随意在院中一扫:“都到了?” 众坊主们连忙上前行礼,方如逸也跟着一道拜了拜。 差役抖开单子:“你们交上来的熟铁,老爷们都已经瞧过了,能合上军中标规的,只有徐家、王家、何家,再有一个方家的私铁坊。” 他收起单子,拔高声调:“这四家的坊主往前站站,其他人都回去罢!” 方如逸心中大喜,赶紧上前,跟着另外三人一同道了句“多谢老爷青眼”。 差役望着下面站着两名女子,语气突然柔和起来:“敢问哪位是方将军的女儿?” “是我。”方如逸福了福。 差役忙奔下来还礼,笑得脸上开了花:“都说方将军的女儿沉稳聪慧,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姑娘家的铁坊是得了陛下青眼的,怪不得炼出的熟铁,同军中标规半点不差!” 方如逸明白,此人多半是知道方家在陛下面前得脸,这才忙不迭地来奉承。 她笑着客气了两句,余光撇见站在一旁的何龄,见她的脸色青白不定,实在难看,心思一动,道:“我是头一回做铁冶生意,熟铁如何炼制,是半点也不懂的,多亏坊中的师傅们得力,这才有机会能和官府做上生意。” 没等差役开口,何龄咬着牙端出一张笑脸,上前道:“妹妹真是客气了,今日能拿下军中供铁单子的,哪个心里不知标规?何必故作姿态,满口谦让?再说了,能和官府做上生意,那可是长长久久的利钱,也不知妹妹心里有多欢喜呢。” 方如逸随口道:“倒也不是故意谦让,满京皆知,我方家的私铁坊前段时日遭了贼,幸得陛下体恤,多般照拂,我这才勉勉强强把铁坊开起来。 如今来争这军中供铁的单子,也是盼着能为国朝出些绵薄之力,不愿白费陛下关切我方家的一番苦心。至于姐姐说的什么赚钱的话,我是从来没有想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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