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浅笑一声,道:“这种事,我还是想自己来。倒是你人太小,小儿持金过市,易惹灾祸,不如表哥替你保管。” “哼!”连玉从怀中摸出那一沓银票,数出一半,拍在眼前的大手上。 而后,推开厢房的木门进了屋,“啪”的一声又把房门甩上,刚才两人之间短暂的脉脉温情,荡然无存。 他们并没有在池州继续逗留,第二日一早,便出发向着崖州奔去。 两地之间并不太远,中间隔了一座山,一条江。 山不太高,江也不太宽。行起路来自然顺畅许多,两日的时间,轻松可以抵达崖州。 找人的事情,比想象的容易了很多。 孟泽深一封拜帖,敲开了刺史林德本的大门。连玉也见到了,这个罗绮云口中执着于给皇帝递奏章的林大人。 她本以为爱写奏章的,应会是有几分儒生气,又有点年纪的人。 没想到,林德本是个看上去三十来岁,一双虎目,满面虬髯的健硕汉子。 一身官服穿在身上,分外的不和谐。这样的人,原本是应该穿铠甲,执长枪的。 孟泽深说明来意之后,他倏而变得热情起来,起身亲自引着两人往府衙后院走去。 穿过宽阔又简陋的后院,从角门出,入了一处巷弄。 沿着深巷往里走,拐过一道弯,现出一扇黑漆斑驳的小木门。 林德本在木门上哪个锈迹斑斑的铁环敲了敲。小门打开,握着门边,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头发苍白的老者。 或者也不能称之为老者,他身形消瘦,头发苍白,但是脊背还是直的,很直,像一杆枪,一杆还存着锐气的枪。 人是灰败的,眼神却又是清的。他淡淡地看着门外的人,无惊无忧,无喜无怒,像一潭无波无澜的水,幽深又静谧。 林德本自顾自地迈了进去,笑道:“李大人,他门是受人之托,来寻你的。” “不要叫我大人”那老者说,“他们受的是谁的托?” 李承基退后两步,将林德本让进去,自己转身往院中行去。 孟泽深和连玉,也跟着走进了院子。 连玉悄悄抓住了孟泽深的衣袖,她的手心里都是汗,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身上也跟着有点软,说不上来有没有失望,但是这一刻她就是想抓紧孟泽深,抓住一点什么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她不是这位李大人的小女儿,刚才他看向她的眼神清冷又陌生,没有任何的情绪起伏。 她到底是谁?她的亲人在哪里? 孟泽深垂眸看了看被抓住的衣袖,又看了一眼连玉,见她的额头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竟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遂扯下连玉那只手,从怀中摸出一方绢帕塞进了她的手中。 抬手对李承基施礼,道:“在下姓孟名泽深,受舅父陶西云所托,来探望李大人。舅父远在朔北,甚是担忧李大人身体安康,特让在下为大人带了护身养气的药物。” 李承基倏地转过身来,问道:“你说谁?陶西云?” “正是。” “他现在可还好?”李承基问道。 孟泽深:“舅父除了不良于行,其他都好。” 李承基叹息一声:“那便好。”他整个人好像突然松弛了下来,背脊也不再挺直的似一杆枪。 迎着林德本和孟泽深进了屋子。 这一处,屋子不大,院子也不大。 连玉没有跟着进屋,她就站在院子里,移了脚步靠在墙角,抬头仰望着院墙上方的青天。 浓浓的灰色云朵漫过天空,遮住了温暖的日光。 天沉沉闷闷的,心也沉沉闷闷的。 一缕悠悠绵绵的檀香,从身后的屋子飘散出来。 连玉转身看去,屋子里昏沉灰暗,有三个星点红光在昏暗中闪闪烁烁。 她移步到窗前近处,往里窥探,斑驳的旧木桌上摆着一个香炉,香炉上插三支线香,那三个猩红闪烁的点,便是燃烧着的线香,香已燃了大半。 靠近了,屋中的味道浓重许多,似是经常燃香的缘故。 香炉前方有一条长案,那案上摆放的是灵牌。连玉仔细辨认着灵牌上的字,一个一个,是李大人.妻儿的牌位。 忽然,小院的木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衣差服的男人迈着大步急匆匆奔了进来。 入了院中,就开始喊:“林大人,林大人。”声音和他的步子一样急促。 林德本已从屋中迎了出来。 那黑衣服的差役一见到林德本,便急道:“大人,小风回来了,带了南诏的消息,要见您,很急。” 林德本回身对着跟出来的李承基,行了一礼,跟着那差役匆匆而去。 孟泽深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院子里,鼻尖已被冷风吹得发红的连玉,也跟着告辞,带着连玉出了小小的木门。 两人并排行在狭窄的小巷中,孟泽深开口问道:“怎么不进屋?” 连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看见灵牌了,李大人家人的灵牌。” 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两人无声地走在长长的小巷中。 南诏? 连玉忽然意识到,刚才那差役口中说的是南诏的消息。 她看了看旁边这一堵高墙,府衙的高墙,停住了脚步,耳朵轻轻一颤,听觉如丝线般延展出去。 孟泽深的视线在她轻轻颤动过的耳朵上,似有若无地扫过,跟着停下了脚步。 “你先回去吧,我……” “听到了?”孟泽深问。 “嗯?”连玉一惊,看向他,“你……你知道?” 孟泽深淡淡道:“继续听。” 连玉也不再纠缠这个问题,静心仔细去听。 一个时辰后,两人坐在客栈后院的八角亭中,连玉舔着一个月中嫦娥的糖人。 孟泽深的手中也捏着一只,是后羿射日,画工精细,惟妙惟肖。 后羿拉满弯弓,箭指苍穹,甚是英武。 他没有吃,拿在手中转着圈,侧转眸子,看向舔得正欢的连玉:“现在可以说了吗?” 连玉砸砸嘴里的糖汁,说出的话也黏黏糊糊,带着糖汁的粘稠:“南诏易主了?” “易主?”孟泽深重复一遍,“知道是哪个王子上位吗?” 连玉嘴角扯出一抹笑,手指在自己的脖颈处轻轻划了一道:“王子们的头颅都搬家了,上不了位了。” “是谁?” 连玉看了看手中的糖人,月亮已被吃光,只剩下一个光光的嫦娥在上边,没有了月亮,这就不再是月宫中的嫦娥,不再是偷吃灵药飞升天上的嫦娥。 她从孟泽深手中抽出后羿,把两只糖人摆在一起,笑道:“还是这样好,两个人热热闹闹的在一起。” “你知道南诏九王叔吗?好像叫杨庭易。现在的国主是他。”连玉道。 孟泽深:“南诏国主最小的弟弟,年龄和他儿子差不多大。” 连玉将手中的嫦娥和后羿叠在一起,两个糖人瞬间黏融起来,再也分不开。 她张开嘴咬了一口,用力扯下一块,嘴角拉出一条长长的棕黄色的糖丝。 糖丝在摇摇欲坠之际,又被她伸出的舌头,三两下卷入了口中。 “据他们说,这个九王叔杨庭易伪装身体不适,养病多年,在深山之中训练了大批人马,于一个月前,王子们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围了都城。” “王室人员已经被屠戮殆尽,朝中官员被清算者无数。整整清理了一个月,才彻底打开都城的城门。” “那个叫小风的,才找到机会,带着消息回来。现在南诏已经掌控在杨庭易手中。” 连玉忽然往前凑了凑,道:“你知道他把兵藏在哪里的吗?就是云峰山脉的南麓。” “我猜想,周颢的铁矿石就是卖给了他,用于武装他的军队。” 孟泽深淡淡地“嗯”了一声,不再出声。 连玉也不再说话,开始认真吃起手中的糖人。 南诏易主,林德本应是要立刻写奏章送往云京的。 从杨庭易此举看,以后南诏还是不是归属于大周,都很难说。 大周自己都到处漏风了,哪里还能把手伸向南诏,南诏不往大周伸手就不错了。 依着目前的形势来看,杨庭易应是要先稳定南诏国内局势。 等局势稳定,北地调过来的兵马早已抵达,崖州之地还是有平安日子可过的。 过了两日,孟泽深带着连玉和钟平,将陶西云准备的药物,送到了李承基住处。 说来,李承基能到如今还好好活着,多亏了林德本。 大太监田真把他弄到这里来,是让他死的。但林德本虽是个武将出身,却一直仰慕李大人的风骨。 自人到了崖州之后,便被林德本安排在了府衙后的小院中,没有经受开荒种地,入山野深林找寻吃食的苦。 甚至他路途之上受到的磋磨,经过大半年的将养,也早已恢复。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街上热热闹闹,已满是新年将至的氛围。 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情绪,疯跑欢笑的小孩子们手中也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具。 连玉从路边摊子上买了一个狐狸头的面具戴在脸上,也被这种欢乐的氛围感染,笑着问道:“表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孟泽深抬手敲了敲她脸上那个白狐面具,回道:“先不走了,今年在这里过年。” 现在出发,新年可能就要在路上过了。左右已经无什么要紧之事,不如在此处把这个年过完。 离家之后,虽然每一个新年都是在异乡过的,但他也更愿意选择在热闹的地方。 看看人间烟火,纵使不入其中,也有一分愉快。
第62章 是不是小孩子 时光容易, 指间飞逝。 家家廊檐下挂上红灯笼,户户房门上贴好红对联,欢乐的气氛已洋溢到顶点, 这便是已到了除夕日。 这些时日, 连玉闲来无事, 不是和飞霜一起蹲在林德本的校场看练兵,就是带着柏松往李承基的小院里钻。 那校场并不大,其实大了也用不上,林德本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兵。 崖州现有驻军五百人, 其中有战斗力的不足四百。 不过林德本练得很用心很起劲, 看上去比穿着官服在府衙处理政务时, 精神多了。 许是兵源太少, 练得不过瘾,自从知道连玉和飞霜会功夫, 就经常把这两个来校场看热闹的小丫头也叫上场练一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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