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问题问得宽泛,显然是想沈徵多多讲话。 “各有千秋,大不相同。” 沈徵搁下银箸,他与谢珲的酒席坐列偏外,但寻常注重养气,因而一字一句声音清晰,从容不迫,从江南春景讲到水菱角等水乡特产,再到四时节庆有别于京中的习俗。 般般形容,生动风趣,语调里透着一股淡淡的怀念。 “那江南女子与中原女子,比之又如何?这一次你不准说再各有千秋了!”郑素容清脆的嗓音如珠落玉盘,话毕又引得一阵哄笑。 沈徵并未朝纱帘后看一眼:“景色之殊可观可赏,味况之妙可品可尝,生于江南与中原的女子……”他无奈地摇头,“那不是我能够评头论足的。” “道麟此番,未免有避重就轻的取巧之嫌。”沈徵身侧的同榜进士萧家七郎笑笑,一语点破。 沈徵看向他:“若以貌论,萧兄定会说我以貌取人;若以才情品性论,千人千面,非天长日久的交往不可熟知。” “我虽然来京畿备考半年有余,实则是临近科考前半月才住进胜业坊的客栈,其余时间都寄宿在郊外一寺庙。一日十二时辰,看得最多的除却书卷,是师父们的顶上灵光。” 沈徵自揭其短,叫领略过科举之苦的同辈会心一笑。 姜玥坐在上首看得分明,女客们在纱帐后面相互对视,提问的郑素容望着沈徵的方向,笑眯眯地饮了一口果子酒。 银酒筹器再度来回,愈往后,人愈不胜酒力。 不知是谁先带坏了规矩,无人再抽筹,酒令规则变成了简单的你问我答,不想答的人只能罚酒替代,再点下一人。 同辈郎君们相互问起来,是一出拆台好戏。 谢珲连连求饶,连少时为了逃学甚至钻过狗洞的糗事都讲了,有人带着几分醉意,将问题抛给了下半场颇为安静的沈徵,“沈郎君坦言结识不了几位姑娘,可是我听说你和离三年未再娶,还拒绝了媒人牵线,可是忘不了旧人?” 满场耳朵霎时竖起,目光聚向提问人,秘书丞家二公子房罡毅,与最初提问沈徵的郑小娘子是青梅竹马。 姜玥闻言一顿,听得沈徵笑了笑:“沉舟侧畔千帆过,人不会一直停留在过往。” 二公子还待再追问。 一直滴酒未沾的沈徵挽起广袖,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既然已经罚酒,就不能再问了。 沈徵搁下酒杯:“我没有想问什么问题,诸位可随意再点人。”众人纷纷看向了宴会主家。 姜玥垂眸,把玩着手中光彩耀目的最后一根银酒令筹,“天何言哉,四时行焉,在座各劝十分。”暮色将至,适时地抛出来,劝最后一杯作为宴乐的收尾,也足够了。 她刚要起身,女客们有人起哄:“快要天黑了,让我们问主人家最后一个问题,上次聚会,姜姑娘给我们跳过一段柘枝舞,叫人见之难忘,不知今日有没有眼福再观赏呀?” 柘枝舞比之时兴的胡旋舞,由于舞步更为复杂多变,是以流传范围没有胡旋舞广。 今日男女同场,她作为设宴主家,为众人跳上一场,于情于理,不算什么有失身份的事情。 是小娘们在善意地抛橄榄枝,让她这个主人家露露脸。 姜玥犹豫了一瞬。 这段舞,她在京中闺秀聚会时,曾经给姑娘们跳过,除此以外,只有一人。 跳吗?跳吧。 沉舟侧畔千帆过,人不会一直停留在过往。 侍女们在西侧的树梢挂上明亮花灯。 晚风拂动,杏花瓣在朦胧灯光中飘洒。 姜玥梳着斜髻,换上一身窄袖高腰襦裙,套着水袖,挽着披帛,立在花团锦簇的毛毯上挽了一个起势的手花。 鼓点响,弦乐起。 水袖在敲击中高扬,一击,一顿。 舞衣缀着的细碎金铃发出一阵脆响。 纤秾合度的身影被明灯照亮,侧影投落在北侧白墙。 一开始只是应和着奏乐的甩袖与轻旋,随着鼓点愈催愈急,襦裙下摆随着飞旋蓬起,又随着顿步垂荡。 曼妙身影时而凌空一跃,手臂舒展,水袖顺着动势,甩出飘然欲仙的弧度,似画卷上追云逐月的仙娥; 时而单足点地,柔韧腰肢以不可思议的力量,侧身下腰,鼓点最重的一瞬半折急停。 奏乐声热烈明快,酒席间从窣窣低语到全然安静。 柘枝舞是时兴健舞,女子独舞往往叫人更容易留意婀娜柔美的一面。但姜玥的柘枝舞似是有特别编排,尤为讲究明快刚健与婀娜柔美的结合,叫人看得忘神,只感受到每个动作如何与鼓点浑然天成地融合。 繁鼓声震,长袖入华。 最后一个跳跃顿步,奏乐戛然而止。 姜玥收势站定,微喘着,面上透出一层薄薄的胭脂粉,秀致的颈项微曲,鼻尖上冒出细密的汗。 宾客们静默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热情地叫好与赞美。 姜玥弯唇轻笑,高举酒杯,“拙技一舞,劝在座各十分。”花园各处错落的酒杯应声而起,饮一场宾客尽欢。 除了一人。 但彼时已是最兴高采烈醉意熏然的时刻,无人在意有谁举杯慢了或者没有举杯。 姜宅大门敞开,安康路上停满了华丽车架与骏马。 姜玥领着魏如师和银杏,在府门口送客,看酒量尚好的郎君们踩蹬上马,喝得半醉的被长随搀扶着去雇车,只浅酌的姑娘们兴高采烈地同她告别,钻入了装饰繁复的香车。 谢珲与沈徵最后慢腾腾地离去。 他与嘉宁婚事半定,姜玥看谢珲顿时觉得亲切了几分,连带着送客也多送出几步,“招呼不周,谢公子见谅。” 谢珲笑得真心实意:“哪里哪里,姜姑娘家的宴席气氛轻松自在,我恨不得再来痛饮一场。” 宾客们四散,安康路重新变得宽敞松阔。 东边传来一阵渐行渐近的马蹄声,一前一后两匹骏马直奔姜府大门而来,两人翻身下马,是一身窄袖便服的殿前司副指挥吴曜,与经常跟随他的校尉金虎。 府里小厮跑来牵马,被金虎轻轻一推,险些一个颠咧。 金虎尴尬地顿住,“对不住啊小哥,力道没收住,头儿与我的马性子烈,寻常人它们不服管,放在贵府马厩里容易好斗生事,踢伤别的马,我看栓在门口石狮子这里就行。” 谢珲闻言多看了两眼,随口同沈徵赞“好马!” 沈徵回望,四腿粗壮,毛发浓密,的确是两匹骏马。 金虎已经随小厮和魏如师等人入府。 吴曜站在姜玥身侧,递给她一份贺礼,“宫里有点事,没赶上开宴,金羌酒和烤乳猪,还有吗?” “都给你留着。”姜玥弯唇,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与宴会上那种强行提起来的热情周到,截然不同。 沈徵收回目光,钻入了谢府马车。 车轮辘辘,朝着谢府驶去,他今日要随谢珲回府去拜会他家中父兄。 - 沈徵从谢府返回,两匹骏马只剩一匹。 孤零零的高头骏马四蹄轻动,打了个鼻响。他看了一眼,转头拉起自己府门的辅首衔环。 洗浪这次终于听见了自家公子的叩门声。 他小碎步跑去应门,沈徵身上不是去时那身衣裳,做工精致绣纹文雅,衬得人有一种温润气质,好看得紧。 但洗浪觉得沈徵赴宴后的兴致不太高。 沈府书房里,他一边研墨一边打瞌睡,“公子赴宴后又拜会谢家,要不要早些歇下?夜里练字费灯油还伤眼睛。” 沈徵不置可否,颜公的字帖摹本沉心静气写了一幅。 吴曜是姜府邀请的主客,金虎只是像他陪谢珲那样的随宾,没有主客离去随宾还在的道理。 所以这匹马只能是吴曜的,他还独自留在她府上,眼下距离晚宴结束,已经一个时辰有余。 洗浪叹气,剪了灯芯让烛火更明亮些。 算了,沈徵顿笔,狼毫抛在竹根笔筒里,“歇了吧。” 洗浪松一口气,他回到自己屋里,迷迷糊糊睡了好一阵子,起夜看见沈徵提着灯从里屋出来。 “公子这么晚去哪儿?” 沈徵看了他一眼,干脆将灯塞到他手里:“正好,你去隔壁姜宅,替我看看石狮子上拴着的马还在不在?” 洗浪怀疑自己在梦游:“什么?马?” 沈徵面无表情重复:“去姜宅门口,看马还在不在。”
第10章 避嫌 皇城南衙的翰林院值房内。 只有谢珲与沈徵二人。 谢珲现在工部任虞部郎中,实则对工事一知半解,只是恰好有空缺填上,避免被调到京外从县尉等流外官做起。 他近几日最心心念念的,不是掌理山泽时禁,而是与嘉宁公主去城郊的流月峰踏青。各自都会再邀请两位男女伴,公主那边还会有医女侍卫随行。 谢珲打定主意,邀请秘书丞家二公子房罡毅与沈徵。 二公子已应,只差一个八风不动的沈徵。 “不去。” “道麟你听我说,这次郊游不是只有你我,还有嘉宁公主、宁平郡公家郑小娘子和姜姑娘,是个吃吃喝喝的游玩之旅,不是寻常那种儒生们无聊的采风作画,应景赋诗。” “听完了。” “你上次也说了,来京畿备考半载,日日除了在寄宿的寺庙温书,还未曾领略过风光殊胜,这次不是正好?” 谢珲坐在翰林院那张红木如意云纹翘头案一侧,极力游说。对向的沈徵头草拟四月春祭大典的祭文,运笔如飞。 状元郎的单梁冠戴得周正,绿色双钏绫官服裁剪贴合,勾勒挺括周正的肩骨。神清骨秀的一张脸,眼底淡淡乌青,暗示昨夜并不踏实的浅眠,破坏了堪称一丝不苟的仪容。 殿试后,沈徵得了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的职,兼任国子监经史讲学,负责教授两位未及冠的小皇子。 翰林院修撰因要记载皇帝言行,修撰圣喻录,所以列席旁听,天色刚露出鱼肚白,他就要从居德坊走,骑马到皇宫内城等候上值。 礼部侍郎看过他的文试答卷,一边赞赏“文采拔俊,超越流辈”,一边把春祭大典祭文的草拟托付给他。 写一篇这样的祭文,不难,只耗费些心力。 类似的事情有了开端便接二连三,短短几日,沈徵案头摆满有待落墨的各类祭文、碑文、提序。 沈徵一概应下。 有些东西他可以推脱,比如散值后的应酬交际;有些东西他不能,比如本在职责内的论撰文史,恰好以此拒谢珲。 沈徵圈出有待修改的地方,做个记号,把数叠折本推到谢珲面前,“我若去了,这叠,还有折叠,你代笔?” 谢珲随手一翻,“花里胡哨的,你闭眼也能写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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