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澹!”蓝芷似乎想到了什么,紧张地脱口而出。 “六皇子正在永宁宫小屋喝茶。”惠妃笑得从容。 “还有祁溯,庄妃娘娘明显一直反对祁溯与我来往,可是那晚……”蓝芷想起祁溯大婚那晚,下药准备轻薄她时,曾说过一句话,当时她就觉得那话蹊跷。 ‘母妃说得对,你之所以总在我面前故作清高,是因为我对你太过心慈手软 。’ 祁溯口中的母妃,根本不是庄妃,而是惠妃。庄妃一直对儿子痴恋兰嫔有所不满,还曾在赏樱宴上警醒过蓝芷,所以虽然庄妃回了宫,祁溯不见得跟生母事事心意相通,反倒依旧跟‘更懂他心’的惠妃有来往。 而惠妃根本就是在刻意诱导祁溯跟蓝芷痴缠,这样不仅能离间蓝芷跟张荦的关系,还有可能让莽撞偏执的祁溯一步步铸成大错。 “惠妃娘娘好计谋。”蓝芷赞道,不得不说,草根出身的惠妃爬到今日的位置,真的是深谙这王宫的生存之道。 惠妃嘴角上扬起一个志在必得的弧度,手一伸,接过琴姑递来的一道诏书,“这是大行皇帝殉葬的名单,兰嫔,你若还不交出该交的东西,本宫现在就可以送你上路。” 徐氏宫变后,湘王再无翻身的余地,皇帝壮年突崩且子嗣稀少,祁澹继任是板上钉钉的事。惠妃手里握着祁澹,再处理掉抚养祁澹的兰嫔,代管六宫的惠妃娘娘,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后宫第一人。 可这一切,真如惠妃想得那么顺理成章吗? 蓝芷对上那双凤眼,“娘娘真觉得,此局是你我在对弈吗?” “什么意思?”惠妃眼含疑惑。 “兰娘娘,你没事吧?”祁澹由张荦牵着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群锦衣卫,须臾就将惠妃的人围死。 “你——”惠妃削长的手指直指张荦,眼神愤懑而锋利。 “娘娘急着要将姐姐列进殉葬名单,咱家不得不防。”张荦一早就在永宁宫安排了人,惠妃手里不过几个宫人而已,在锦衣卫面前实在不堪一击。 惠妃凤眼染红却还是不见怯意,“兰嫔,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吗?你在殉葬的名单上,兰嫔这个人,只会是一个死人,永远成不了大殷的太后。” “我从不稀罕以这样的方式赢,是娘娘错将我当成了假想敌。”蓝芷怼道。 殉葬的名单上有兰嫔,却没有惠妃,皇帝会这样选择,蓝芷一点都不意外。除却‘母壮主少’,年少的祁澹碍于情分,容易被兰嫔控制外,还有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 “娘娘的敌人,从不是我。娘娘想要的东西,也从不在我手中。”蓝芷对上那双凤眼,一字一顿道出两个字,“皇上。” “你说什么?”惠妃瞳孔张大,难以置信。 惠妃一直苦苦寻找的那张写坏了的金桂香笺在皇上手中?那么皇上就是知道辛酉宫变的真相了? 如果皇上知道庄妃是被冤枉的,又怎么会将她赶出宫呢?如果皇上知道这一切都是惠妃故意构陷,又怎么会器重她、给她代管六宫之权? 蓝芷又道:“冯贵是皇上的人。” 惠妃张大的瞳孔慢慢暗缩下去,是了,这一切都在皇帝的计量之中。皇帝让庄妃蒙冤,是为了驱逐徐氏势力;皇帝让自己代管六宫,是因为她出生草根、背后无权无势,可堪一用。 惠妃娘娘汲汲一生,历尽风雨,从一个小宫女到今日的位置,一直以为是她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踩出来的,可事实上,这一切的开始,从不是因为她的高明才智,她对皇帝而言,也就是个用得顺手的工具而已。 蓝芷微笑着朝祁澹招手,祁澹小跑着到她怀中,这小家伙如今年满十二,已长到蓝芷的胸口,当年第一回教他念书时,他还是只圆滚滚的小团子,书案都要奔着身子才能够着。 一转眼,都快六年的光景了。 蓝芷拍了怕他的背后,他徐步走到惠妃身边,不急不缓道:“惠娘娘,去年生辰,父皇送给我一份生辰贺礼。一只很轻的锦匣。父皇不让我打开,我也没有打开过,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皇帝竟然将那张金桂香笺交到了祁澹手中。 惠妃默默望着眼前这个人小鬼大的六皇子,皇帝真不愧是那执子下棋的人,她们这些棋局上的子,一个个都被算计在内。 兰嫔在殉葬的名单上,而惠妃不在,不是因为皇帝听信了惠妃的挑唆暗示,只是因为惠妃早已是砧上鱼肉。 辛酉宫变发生在永宁宫,惠妃本就嫌疑颇深,如果再有她捏造事实诬陷庄妃的罪证,那么聪明一世的惠妃娘娘,便再也洗脱不了弑君的罪名。 一个授人以柄的惠妃娘娘,再厉害,也掀不起风浪。 皇帝真是下得一手好棋,如今局面一片大好,皇权至上,没有压制,没有党争。 可讽刺的是,人算不如天算,高明的棋手机关算尽,把自己算了进去,好在由最宝贝的儿子接盘躺赢,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蓝芷牵起祁澹的手,郑重地将它交到惠妃手中,“娘娘,我对您是有信任的。” 惠妃经营一生想要得到的权势地位,蓝芷竟然能拱手相让? 惠妃缓缓对上眼前这双清澈光亮的眸,恍惚间,依稀看到了那个初入宫闱的小宫女。 初入宫闱,谁不是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哪知宫内炎凉,还当是走亲戚串门子,见到了高门头红房子,新奇又兴奋。 惠妃一直认为,要想改变自己卑下的命运,活得有尊严、有价值,无人能够鄙夷,无人能够轻贱,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比如良知,比如仁慈。这些东西,于她这种深宫之中的人来说,应当是可有可无,可以舍弃的。 于是她拼尽全力地去对抗、去竞逐,才让自己的尊严没被别人踩在脚底,到头来却发现,践踏她尊严的人,竟是她自己。当一个人,连内心的良知,都可以抛弃,她还算是原来的自己吗? 那高门红墙,确实吃人,吃掉人身上的一些东西,无论你高贵还是卑下,无一幸免。 蓝芷对上那双凝滞的凤眼,梨涡浅笑,恬淡又干净。 惠妃觉得胸腔一热,不由地也回了个笑容,她将自己的尊严弄丢在了那道红墙之内,好在,她还有下半生的时间,能将它再捡回来。 祁澹拉着蓝芷的衣摆,仰着脑袋道:“兰娘娘,是要走了吗?” “是呀,祁澹自己要乖。”蓝芷的手落在他圆滚滚的脑袋上。 相伴六载的小家伙,真到了要分别的时候,还真有些舍不得。 她一遍遍地抚摸祁澹的头,“兰娘娘也没什么留给你的,迎春和喜来,一个最细心会照顾人,一个最豁达能逗人开心。兰娘娘希望你呀,一生平安康健,笑口常开。” 然后她转身走了,将那红墙高门,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她没能成为登高一呼的皇太后,他也没能成为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她成了他的妻,他成了她的夫。 昨日种种,波诡云谲,一个转身,别得干干净净。 处江湖之远,一方草庐,一个丫头,几只狸奴,日出卖画,日落烹炊。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正文完- 第44章 番外 空山雨后, 竹林鸟啼。 蓝芷一身素净的墨染纱裙,立在讲台上,一手别于身后, 一手举着书册。 下面是一群跟着摇头晃脑,咿咿呀呀的小团子, “中也者, 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窗外廊下。 一个眉眼如削、薄唇似描的公子静坐台阶,他一身月白布袍,举止儒雅, 颇有些书生气质, 正托腮眯眼, 和着屋内琅琅的女声, 轻声跟读。 蓝芷搁下书册,“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散学。” “哇哦——”学子们欢呼雀跃地一哄而散。 蓝芷慢悠悠地收拾教具,缓缓走出屋, 撞见了从台阶上站起来的张荦。 张荦微笑着迎上来, 十分顺手地接过装教具的书袋, 自己背上, “姐姐累吗?” “还好。”蓝芷嘴角漾着梨涡。 “爹爹, 爹爹——”一个身着粉色褂子,头束双丸髻的小姑娘冲上来, 直往张荦身上蹦。 张荦矮身一把抱起她, “小甜豆, 今日有没有听娘亲的话啊?” “嗯嗯嗯。”小甜豆一脸乖巧,脑袋不住地点豆子, 亲昵地搂着张荦的脖颈。 小甜豆姓白,今年六岁,张荦和蓝芷出宫后,就将她从尼姑庵接了出来,一直养在身边。 蓝芷上去理了理她扭乱的小裙子,刚放下的手,就又被张荦执了起来。 张荦一手抱着小甜豆,只腾出一只手,将姐姐的手拉到唇边轻呼了呼。 如今是天气和暖的夏末,姐姐的手也早就不似当初一般冰凉,但张荦这个一见到她,就想替她焐手的习惯,养成了就一直改不掉。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朝山下走。 蓝芷问道:“今儿怎么特意上山来接?” “下雨,怕你没带伞,上了山,雨又停了。”张荦闲话道,“中午吃了什么?” 蓝芷叹了口气,“李大娘又做了蛋炒饭,不光是我,孩子们也都吃腻了。我怕再吃下去,那群小崽子要撩膀子去掀厨房了。” “哈哈,李大娘是不是又说……”张荦学她的口吻,“老婆子做的蛋炒饭好吃又营养,你们知道俺儿子吧,俺儿子高头马大的,还是驯马好手,就是吃俺的蛋炒饭长大的。” “哈哈哈。”三人笑作一团。 张荦捏了捏蓝芷的手,“没事儿,晚上相公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蓝芷一下贴到他身上,撒娇似地道,“我要吃佛跳墙、蟹酿橙、兰花熊掌……” “额……”张荦越听,脸越黑,对怀里的小甜豆佯装抱怨道,“娘子太不好养了,怎么办?” 小甜豆挺起胸脯,得意道:“爹爹你终于知道了吧,还是闺女好养,甜豆就想吃个麻婆豆腐,爹爹做的麻婆豆腐,实在是太好吃了~” 张荦点了一下小馋猫的鼻头,“确实还是闺女好养。” 蓝芷见他俩一家亲,自己反倒被冷落了,没好气地曲指弹了一下张荦的额头,“白眼狼,没良心。” “哼——,爹爹确实太没良心了。”小甜豆又奔着身子要亲蓝芷,“娘亲,还是小甜豆好吧,甜豆中午还把娘亲爱吃的豌豆,都省给娘亲吃了,甜豆最最爱娘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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