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天覆地的变化,驱散徐田曹隐藏在心底的自持,他牵着马,往村落走去。 忙碌的众人很快发现了徐田曹,冬季,穿皮裘的人非富即贵,无人敢上前搭话,直至一名老妇人从屋内走了出来。 老妇人面容看起来已经四十来岁,黑发中夹杂着银丝,衣裳磨损出长长的毛边。不过她的身形却不佝偻,腰杆挺的很直。 汉时实行保甲制度,五户为一‘伍’,十户为一‘什’,,一个家有一个户长,户长推举出伍长与什长,算是最最基层的小官,因老妇人夫死后,她继了丈夫的什长之位,徐田曹对她稍有印象,记得她姓郑,于是询问道: “郑什?” 什是职位,被唤郑什的老妇人名字是郑桑,也就是韩盈的母亲,她走到徐田曹面前,问道: “是我,田曹怎会今日前来?” “我是来寻月女。” 不清楚状况,徐田曹没有贸然求见。而是向郑桑问道: “你可知月女来历?” 郑桑对韩盈的来历有些无法言语,她沉默片刻,长叹一声,道: “您随我来,一见便知。” 说完,郑桑就为徐田曹引路。 健马被人牵去安置,徐田曹心中升起几分疑惑,只觉得月女越发神秘。 他跟上郑桑步伐,片刻,方发现地面极为整洁,少有泥泞污秽,走起来极为舒适,粗略计算了整洁路面需要的人工,徐田曹心中更为惊骇。 一个百十来人的村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震撼和不解让徐田曹呼吸有些急促,月女的形象也越发神秘,他忍不住在心底问: 月女,你到底是什么存在? 疑惑中,郑桑停在了村内最好的一间土屋前,她没有掀开厚厚的草帘,而是先问道: “月女,有人求见。” 徐田曹下意识屏住呼吸, 清脆悦耳的童音从屋内传来。 “进。” 徐田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去见岳父的那刻,他脖颈僵硬,衣袖中手攥紧又松开,汗津津的。 看郑桑没有进去的意思,徐田曹做了个深呼吸,僵硬的抬起手,将厚草帘掀开,踏入其中。 屋内与外界俨然是两个世界,内里温暖如春,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路上奔波带来的刺骨寒意。 徐田曹眼睛快速扫过整个屋内陈设,发觉土屋屋内还是有些漏怯,设施过于简陋,只用土与石板垒了多个土柜,堆放着各色莫名干枯杂草树皮树根,不知作何用途。 紧接着,徐田曹目光又从榻上半米大小的沉重木箱滑向榻上的人,在确定整个土屋只有她之后,徐田曹瞳孔猛的扩张,旋即,是感受到被愚弄的愤怒! 这高榻上,只盘腿坐着一个女童,年龄不过六七岁,梳着垂髫,脸上全是稚气。 来之前,徐田曹想过‘月女’到底是什么模样,或为鹤发童颜的老妪,或是已过双十的妇人。再小,也应为豆蔻年华的少女,可谁能想到,月女会是一个未满七岁的垂髫小儿? 如此幼童,能做何事! 被愚弄的愤怒冲击着理智,徐田曹不相信月女会是垂髫小儿,那些事迹做不得假,许是有人在做局,故意推出来幼童做台面,自己躲在暗处操纵,用来借机敛财。 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徐田曹不与傀儡幼童作气,撩袍转身,便要出去找那郑桑的麻烦。 他刚退一步,还未转身,便听得韩盈轻声道: “很失望吧。” 处理草药的韩盈没有抬头,像是完全不知面前之人身份多尊贵重要,又仿佛已然知晓,只是不屑一顾罢了。 她动作云淡风轻,面下却牙齿咬紧,大脑极速运转。 土房不隔音,母亲和来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田曹,汉代实权大吏,放现代,得是市农业局长,这种人可不是村里的那群愚夫,没点真本事,镇不住! 一边想,韩盈一边用极为轻松的语气调侃: “是不是觉着,外人相传的月女,太过凡常了些?” 徐田曹停住腿,转身惊讶的看向女童。 他仔细端量片刻,像是发现了什么: “我记得你,你应该是郑什的小女。” 说完,徐田曹面色肃寒,厉声喝道: “大汉律令,严禁行淫祠巫觋之事,行之者削脚挖骨,你这垂髫小童!若说何人指使你行如此鬼魅之事,我还能免你全户刑罚,若不说,我可是要压你回去请命了!” 韩盈削树皮的手顿了顿,却并没有被他吓到。 她抬头,不着痕迹的打量过面前的中年人,看着他面色阴沉,刻意恐吓的模样,轻笑调侃: “我还不知,田曹如今在为狱掾史做事?” 狱掾史,主诀狱平讼,也就是现代的法官,职位上比田曹低,职权却比田曹多数倍,且油水极丰,过往还真有假污商人,将其投入狱中,用来讹诈钱财的事情。 只是,这民间黔首之女,怎么会知道此等事情? 徐田曹有些惊奇不定的看向韩盈,却发现对方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眼神清澈,似乎只是调侃职位之差。 凡常垂髫小儿,会有如此胆气和见识么? 徐田曹眉目紧锁,神色犹豫,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韩盈面上带笑,她眼睛对准徐田曹,却又故意放空眼神,这表情极为诡异,好似根本没有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什么东西。 这让徐田曹心里开始有些发毛。 巫觋,总会搞些诡异莫测的东西。 故意吓人的韩盈,还在疯狂猜测徐田曹的来意。 本亭内,自己的年龄不是秘密,若徐田曹是在亭内知道的自己,不应该是这种反应。 田曹,这等大吏,必然在县城内居住,自己能去县城卖豆芽,靠的是给亭长夫人看过病,对方吹了枕头风,给县里递申请,来回折腾了一个多月,发下来她们家的传后,才能出亭去县城卖豆芽。目前,县城她应该只有一个‘回春之术’的名头。 不过如今地方上的巫觋和医生之间,没有特别明显的区分,甚至有巫医之说,徐田曹来找自己,是和豆芽有关,还是和有人得病有关? 韩盈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 要是前者,来的不会是他一个人。 那这么快来找自己,说明对方的‘病’,吃豆芽两天就能缓解。 以此来推,病因就很明显了。 不是缺维生素造成的牙龈出血,就是便秘。 再缩短吃豆芽能够显效的时间,就只剩下便秘了。 想到这里,韩盈的眼神突然诡异起来。 壮年男人被便秘困扰什么的,等等,应该不至于。 他是男人,还能骑马狂奔,运动量那么大,就算冬季没有蔬菜摄入,也不至于便秘,还是小孩和老人可能性更大。 韩盈歪了歪头,像看透一切似的,说起来症状: “田曹怕是来求药的吧?不知为谁所求?长辈?幼子?病症是口齿出血,乏力无神,腹部鼓胀,肠胃不通?还是——” “够了!” 还未听完,徐田曹就立刻出声打断,听着这些形容,他惊愕失色,脸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动,带着茂密的胡子也颤抖起来,明明在温暖如春的房间内,却又仿佛置身于寒冬之中,脖颈处寒毛更是纷纷林立。 面前之人,真是垂髫小儿? 为何家母的身体状况,她一清二楚? 无法解释所见所知的一切,让徐田曹忍不住将面前的垂髫小儿,与名声在外的月女联系起来。 这就是月女? 这就是通晓鬼神的存在? 瞬间,徐田曹不再质疑对方的身份,但另一种恐惧也随之而来,颤粟爬上他的脊梁,他猛的直起身,瞪大双目与韩盈对视: “你到底是何存在?” “我是人,活人。” 韩盈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质问,她歪头对着徐田曹眨了眨眼,露出来几分顽皮,道: “都是外面的人乱传,我哪有什么神异之术,不过我的确有些奇遇,说说也无益,你要听吗?” 巫觋否定自己有神异? 这可真是荒谬。 可不知为何,徐田曹突然有了几分放松,他再也没了来时的傲气,而是跪坐于矮榻之上,看着韩盈,道: “您…你可以讲讲。” 徐田曹有哑然,不知何时,竟对地位远低自己的女童,起了恭敬之心。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高榻上的韩盈仿佛并未察觉徐田曹的变化,而是开口讲起来自己以‘庄周梦蝶’‘烂柯棋缘’‘黄粱一梦’等故事为蓝本,结合在一起编写打磨完备的神异故事。
第3章 予药 “这得从半年前的一夜说起了。” “那天晚上,我看到漫天月光,只觉着自己好像蝴蝶一样在天空飞了起来,又发现外面有数个童子正在嬉闹,便忍不住上前与它们玩耍……” “……等醒过来,我难受很久,分不出自己经历的到底是真实,还只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黔首之女韩婴,还是神女身边的童子盈。” 不着痕迹的撇了眼沉浸在故事里的徐田曹,看他颔首点头的样子,韩盈适时的露出几分茫然,继续道: “也不知为何,再成韩婴之后,梦中经历的那些事情,便忘记了大半,只模模糊糊认得几种对人有益的草木,便教导身边人用来缓解病痛。” “原来如此。” 听着此等神异之事,徐田曹面色慢慢缓和下来。 这女童见识和寻常幼童区别极大,言语谈吐皆有些不凡,与成人交谈不显幼稚,月女,似乎的确是她。 至于她讲的遇神之事,虽有些奇异,细听起来,却并非胡编乱造,而是颇有章法,自己任职田曹,对草木生长有几分造诣,部分内容也都合的上,不像是作假。 从春秋战国之时,楚地便极为好巫,且兴鬼神,重祭祀。如今此地虽已是汉家天下,但因文、景两帝推崇黄老之说,以休养生息为主,故而对民间淫祠抓捕力度偏低,各地神异之事常有,真真假假也论不清楚。 对鬼神之事,徐田曹其实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只是平日里多敬而远之。 至于这韩婴所言嘛—— 他只信了七分,剩下三分警惕,万万不可丢掉。 毕竟若真如她所说,只是魂随神女周游,知晓了些草木,那十九间土屋又是怎么出来的? 再者,幼童懵懂,难保身边之人不拿她做筏,行那些兴风作浪之事。 心中思绪万千,徐田曹明面上态度却更加恭敬了些,他道: “今日我确实是为家母求药而来,症状如月女所言分毫不差,不知——” “你运气很好呀。” 韩盈还是笑吟吟的,与顽童无异,不只是有心显露,还是太过无知,她双手合十,明明手中空无一物,再次翻开,手中突然多了个纸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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