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或者说官场中人,对于一些微妙的行为,往往有着比女性更加敏锐的感知,不过是没回礼而已,心大的根本不会在意,直接就坐上去了,可对于他们来说就不一样了。 因为这种不回礼的行为,多出现在友人和上司对所从属的下属之间。 毕竟友人互相熟悉那么久,不需要再讲究那么多的繁文琐节,略过去不回也没什么,而下属,哪有领导对依附于自身生存的下属回礼的?能跟着领导升官发财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回礼?不在那么多选择中换掉他都是好的! 在这种情况下,韩盈不回礼的行为对郡守郝贤来说,着实有点难说。 若说是视为下属的轻慢,可韩盈是将他请过来,还到院中后亭这种私密的,只有相熟之人能来的地方,可若说是友人,他和韩盈才见了一面而已,哪里有过往的情分在? 更糟心的,是这件事情真细究起来,真就只是简单的没有回礼而已,问都不好问出口,让人有种吃鱼时鱼刺轻微卡在喉咙里,不算多疼,但就是持续不断的刺着喉咙的难受之感。 郝贤刚过来时的放松感伴随着这动作消失大半,不舒服的感觉身体里涌动着,他扯了扯嘴角,用假笑掩饰了自身的尴尬,上前坐到韩盈对面,用和缓的语气问道: “韩刺史找我有什么事儿?” “今日天色宜人,闲来无事,正好约郝郡守你手谈一局。” 将最后一枚棋子放置在合适的位置,韩盈终于抬头看了郝贤,显然,这次的回答成功让对方升起了不满,他唇边绷紧,胡须因为用力已经开始了颤动,若是换个情绪更加急躁的,‘亲切’的问候怕是直接要奔涌而出了。 一个郡这么多人,想维系它的运转必然会产生大量的事务,只要想握权,那这些事务肯定要处理的,郡守的权限是够大,能让下面的人顺着他的习惯来办公,没事先放一放手头的事情做点别的事情不难,但绝不能是因为这样的小事。 毕竟,今天陪她下棋耽误的事情可不会消失,回头还得再找时间处理,这样打乱自身的工作节奏安排和进程,任谁会高兴? 她韩盈又不是皇帝,把握着他的职位升降,再小的事情都得先顺着她来! 韩盈很清楚这种小事多让人火大,她看着对方的脸色,将手中多余的棋子放在棋盒中,又将装满白棋的棋子置于对方身前,在对方即将按耐不住质问前开口: “顺带和你说一说,陛下让我来上谷郡究竟是做什么。” 如同一盆冷水淋头,郝贤因为对方这点小事都要把他叫过来,宛若将他当做从属驱使而升起的火气,猛的就这么被浇灭,只是郝贤还有些惊疑不定。 这短短几l息所发生的,到底是对方的无心之失,还是故意为之,就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呢? 看着对方和自己儿子差不了多少的年轻面孔,以及这明显有着大量回旋商议余地的私下交谈,郝贤也有些无法确定起来,他迟疑着,重新堆起来笑脸,问道: “喔?在下愿闻其详。” 说着,郝贤拿出来一枚白棋,准备跟着韩盈下棋。 不管韩盈到底是不是有心,私下的闲谈手上或者嘴上不能太闲着,否则到了一些起了争执,意见不同的地方,大家就没有台阶下,那大眼瞪小眼的多尴尬? 对这种规则别提说熟悉郝贤一低头,刚打算把棋子下下去,便发觉这摆好的棋局隐约有点不对劲儿。 明面上黑白子数量相差无几l,战况焦灼,实际上白子已经陷入黑子的包围,再下何处都是必输之势,这样的棋局哪里是拿来下的? “九世之仇,尤可报也,想来郝郡守也明白,陛下对匈奴,是想灭国除之的。” 看郝贤盯着棋盘,半天下不去手中的棋子,韩盈微微勾了勾唇角,继续道: “而今有人与匈奴私下勾连,行谋叛之事,不知郝郡守是否知晓啊?” 跟归来的随侍立刻将头深深的低了下去,若非担忧自己的脚步声会引发这两位的注意,恐怕恨不得躲开十丈远,再把耳朵眼睛全都捂住,省得听到这种要命的内容。 不直面韩盈的随侍如此,被韩盈质问的郡守郝贤心里压力更大,整个人都慌了起来。 谋叛,指背叛本朝,投降外国的行为,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它的范围有些宽广,除了战场上一些将领的投降,行商私下和匈奴贸易也算其中,控制的人更是。 只不过,西汉的特殊政治,导致‘刘姓王和异姓王国’也算是国,汉中央并不将这些国中之国的人视为同等的人,早期甚至有通婚为罪之类的律法,而汉国内频繁更替,使得个体对国家的意识并不强,更和现代不同的,是封建王朝为家天下的制度,某种意义上来说,非皇室成员的人其实都是皇帝的‘奴隶’,个体应该对皇帝尽忠,而非国家本身。 只是要求被剥削的奴隶向皇帝忠诚,奴隶不仅不会听从,反而会唾对方一脸,在这方面的意识构建,还是依据着两条普世原则,皇帝给了多少好处、和皇帝离得够不够近。 前者是拿了好处,肯定要要回馈恩情,这是道德层面上的要求,或者是上位者能否发现且用法来约束对方的基础。 所以,汉国便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拿皇帝钱多、离皇帝近的,那尽忠的义务自然多,拿的少,可离得近,皇帝看得到,那没办法,依旧要尽忠责,拿的多离远,身上没有多少约束,那边可以放松一些,若是拿得少还离得远,对皇帝压根没什么感觉的,那做起事情根本没有心理负担。 这也是为何明明汉国对谋判的人都是不分从属,连带着整个家族都是死罪的严刑处罚下,仍旧有这么多人犯罪的缘故,因为罪责虽重,可自身并没有那么严重的国恨家仇和道德枷锁,尤其是法律虽然严苛,但实际上执行的时候,因为行政力量不足和监管不严等各种原因完全管不住,这怎么不让大量的人为了财物而去触犯没用的法律? 可再敢触犯,那也如同深沟里的老鼠,不能让此事摊到阳光下,更不能见人,否则当真正有执行力法律的人来时,死亡的镰刀便已经开始悬在头上了。 上谷郡城的情况,长久在此的郡守郝贤不要太清楚,他是没有直接去做这样的事情,但说底下那些人孝敬没有走私赚来的部分,肯定就是装傻了,再者,郡中烂成这个样子,他这个郡守可不是一般的失职,世食汉禄,却纵容一城如此…… 郝贤完全不敢再深想后果,甚至连韩盈指出的这点也不想承认,他尽力忽视背后凉飕飕的感觉,艰难的否认道: “这,韩刺史说笑了,上谷郡城对陛下忠心可鉴,怎会做此等十恶不赦之事?分明,分明是——” 韩盈没有打断郝贤的辩解,她只是拿着棋子看着他,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而想要辩解的郝贤,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若没有证据,韩盈如何会提及此事?今日敢提,恐怕早就有了准备,这模样就是等着他呢! 只是郝贤停住了嘴,心同样也跟着落了下去,韩盈到现在的态度都很轻松,可越是这种轻松越让人害怕,因为对方明显手中有着极为充足的证据,不然她不至于这么轻松,而一个凌驾于众太守之上,丞相之下的刺史,她过来会处理简单的官吏放水让普通行商走私之事么? 想想对方做官之本,尚院之职,郝贤额头上便开始冒起来冷汗,他抬手挥退随侍,左右看了一下,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小心翼翼的再次开口: “韩刺史,边疆苦寒,底下的官吏们也不容易,的确有些小…不,的确有些人手头有些紧,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您高抬贵手,放他们一条生路,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就像是现代老油条罪犯在警察面前,永远是审一点吐一点,不利于自己的事情绝不会提一样,郝贤也有着同样的心态,不提坦白从宽牢底坐穿的情况,不全说出来,那还能有所狡辩的余地,可若是全说了,那不就是等对方拿捏么? 所以即便清楚韩盈手中有所证据,郝贤仍没有承认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滑的像个泥鳅。 不言语的恐吓已经无法再诈出更加有用的东西,面对面对郝贤这么能撑的对手,有所准备的韩盈没有任何慌乱,她轻笑一声: “十恶不赦之罪虽说严重,却也不至于让陛下过来派我过来处理,位次丞相的刺史,怎么也得处理夷三族的罪责吧?” 夷三族!陛下! 能严重到这种程度的,除了这两年草原上的神药,恐怕没有别的了,这件事连陛下也知道……恐怕也不足为奇,不过,此事他未曾参与,应该能躲过一劫? 虽是这么想,可郝贤心中却怎么都平复不下来,他觉着过往汲廉所送木盒里的金饼和烧化了的金水一样灼热,烫的他拿起金饼把玩的手指也开始无端刺痛起来,他口色发干,脑子似乎也不会转的问道: “还请,还请韩刺史明示?” “白药。” 看着郝贤那张似哭非哭的面孔,韩盈挑了挑眉:“当然,这儿恐怕更喜欢叫它神药。” 她知道此事! 陛下是不是也知道此事?! 冷气穿透外袍,从四面八方的往郝贤身体里钻,冻的他手脚四肢都僵硬了起来。 一些难以言说的疑点,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如今文武不分家,不少‘文’官和武将一样能上马杀敌,派一个文官过来做军事准备合理,但派韩盈就有几l分不合理了,她一直都是为政,哪里有这方面的能力?若是个男官还好,女人……着实有些诡异,更不要说军事上明明卫将军更擅长,去年对方就是内外一把抓的,今年为何不让他来,反倒是派这么一个女官,还给她仅次于丞相的权力? 若是陛下让对方来查他,查上谷郡这些事情上,那便说的过去了。 而既然是查,韩盈还能在私底下见他,那就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意识到这点的郝贤连忙再次强调: “韩刺史,我当真未曾做过于此有关的事情,这分明是那些人过于逾矩,实为大逆不道啊!” 韩盈脸上多了些许讥讽:“真的?” “这……” 看着韩盈的表情,郝贤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稍稍松了些口:“只收了些赙钱,也惯例,未曾敢多做些什么。” 韩盈盯着他看着,将他盯到发毛,这才说道:“你倒是未说什么假话。” “只是仅仅是走私白药,仍旧不必让我亲自来此一趟,郝贤,你可知这白药已经卖到了匈奴王庭?” 此话一出,郡守郝贤心里便咯噔一下,可还未等他开口,那韩盈便从从袖中拿出写满文字的卷布,眉宇多了几l分愠怒: “这是杜延从曹肥家中搜出来的暗账,虽说曹肥已死,好在他家中尚有间人,能看懂所写为何,区区一个贺商,往来一次便能狂揽上百金,五五分利,再往上层层瓜分,曹捷、高鹏、周溯、汲廉……连带着你竟都在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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