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本分不假,但这世上的本分多着呢,又有几人真做到了。 反正若换做是他,他做不到。 若说金家父子只是惊讶,那么卢实的心情无疑更复杂一点。 “父亲,这令我作呕。” 之前他败了,他承认,不过一死而已。 可如今陛下压着,他不得不接受敌人的施舍和怜悯,愤怒之余,又不可否认地有些侥幸和欢喜。 他回到了喜欢和擅长的领域,能够帮父亲分担,能继续庇护妻儿、族人……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觉得秦放鹤虚伪得令人作呕,而本能地抓住这次机会,苟且偷生的自己,也令人作呕。 还有一个来月就要过年了,屋里烧得暖烘烘的,还是一般陈设,看似与卢芳枝仍任着吏部尚书时,没什么分别。 可那多宝阁上,已经不见了往年的水仙名种。 听着儿子苦涩的低语,卢芳枝慢慢喝完了一碗药,“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能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卢实听得心尖儿一缩,下意识握住他的手,“爹,您这些日子……瘦得多了。” 卢芳枝像没听见似的,缓缓道:“死是多么简单的事……” 他伸出枯瘦的食指,轻轻戳了戳卢实的胸口,“人死如灯灭,还是活着的好。” 人走茶凉,那么只要人没走,茶就不会凉透。 只要活着,就有指望。 纵然吃药,卢芳枝的声音也有些空,像冬日烟囱里飘出来的灰烟,不待风吹就散了。 此为中气不足之症。 看着他满是老人斑和皱纹的脸,卢实忽然回想起小时候,那时的父亲是多么挺拔,多么高大伟岸,仿佛能遮挡住一切风雨,什么都压不垮。 可现在呢? 他终究老了。 卢实终于感受到迟来的悲凉和恐慌。 他像个孩子一样,将脸埋在卢芳枝膝头,颤声道:“父亲,再多陪儿子几年吧……” 十一月中旬,胡霖卖了秦放鹤一个人情,悄悄告诉他天元帝私下拟了旨意,临时召若干地方官入京述职,其中就有周幼青。 “陛下明面上不说,可到底看重侍读您呐……” 可巧阿芙被诊出有孕,便是双喜临门。 “不知翠苗嫂子和妞妞他们会不会也跟着回来,几年不见,还怪想的。”阿芙摸着肚子道。 秦放鹤摇头,“这个说不准。” 齐振业只是小小主簿,按照规矩是没有进京述职的资格的。但周幼青此番是职务调动,若他觉得合适,亲自开口要人,倒是也能带两个人走。 不过周幼青素来务实,未必会想这些有的没的。 况且齐振业在牲畜养殖、买卖一道固然精通,却未必适合搞农业,再者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远东州在他们看来是苦寒之地,可那里却是靠近齐振业老家的所在,还真就未必愿意远离。 阿芙听了,点点头,“你说的也是。” 秦放鹤在一边剥蜜橘,看似随意,却一直留心着阿芙的神色,眼见有些郁郁寡欢,便出言安慰。 阿芙的压力反倒比初次有孕时更大了。 包括她的母亲赵夫人,阿芙自己,乃至一干亲朋好友,凡是真心待她好的,其实都迫切地渴望一个儿子。 阿芙叹道:“我自然比任何人都知道你何等得疼爱阿嫖,阿嫖又是何等的可爱。可是子归,女孩儿终究不能做官,无法继承你的衣钵,和你在朝堂上相互扶持……” 所谓感同身受,不过是骗人的谎话,这世上何曾有过真正的感同身受? 子归啊,你不是女子,不明白这个世道对女子何等苛刻,何等残忍! 若家中没有男丁,待父母百年之后,女子甚至不能继承父母的财产! 何其荒谬! 秦放鹤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因为阿芙说的是事实。 莫说封建社会,哪怕到了所谓平等的现代,女性想要公平竞争的机会,也要付出数倍不止的努力,依旧困难重重。 在眼下这个大环境和时代背景下,他的任何承诺和宽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哪怕为了女儿,秦放鹤也有心要变革,但生命有限,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够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时代的浪潮。 此事不同于其他变革,若贸然提出,莫说政敌,便是师父师门,也要说自己失心疯了。 太急了,真的太急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秦放鹤只好换个角度,试图分担阿芙的压力。 “其实这事儿还得看我。” “你净哄我。”阿芙失笑。 古往今来但凡生了女孩儿的,哪个不是说女人肚皮不争气? “真的,不哄你,”秦放鹤撑着脑袋,侧躺着跟她说话,语气和神色都非常认真,“这夫妻孕育子嗣,就好比农夫种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阿芙完全没想到他竟然会从这个角度来说,微微发怔,顺着一想,还真有些道理。 次日赵夫人来看阿芙,阿芙就说笑间将秦放鹤的话讲给赵夫人听。 “难为姑爷想得这样细致。” 赵夫人听了,也为她欢喜。 其实不管她还是阿芙,根本不在意这话的真假。 纵然是真的又如何呢? 当世上所有人都认为假的是真的,那么真的也就成了假的。 但秦放鹤至少愿意这样去做,让阿芙顺利接收到了他的心意,便十分快活。
第163章 归国(一) “阁老,这是南边新来的锦缎,”金汝为指着下人手中捧着的几匹布道,“您素来简朴,可快过年啦,也该鲜艳些。” 卢实在一旁煮茶,听了这话,只瞥了他一眼。 金汝为略有些歉然,“今年……略迟了些,这已是学生催促的结果。” 都腊月初了,料子才来,但凡费点功夫的针线都赶不及过年。 如今阁老虽然未倒,可终究权势威望终究不如从前,下头许多人,便敷衍起来。 倒是下两人棋的卢芳枝呵呵一笑,“都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鲜艳,倒是你们还年轻,留给家小穿吧。” 家小…… 这几块料子都是男色,阁老特意提到家小,说的自然是有光。 金汝为心下一咯噔,面上习惯性堆起假笑,“老师……” 卢实抢在父亲头里说:“我与父亲今年并不打算会客,也穿惯了旧衣裳,锦缎贵重,太惹眼,拿回去吧。” 金汝为带了许多年礼来,若全部回绝未免太过绝情,就等于两边撕破脸了。 所以卢实看了看他身后,“补品药材留下,其余的都拿回去吧。” 金汝为这才松了口气,命众人跟卢家的人去登记了。 三人坐着说了会儿话,眼见气氛缓和了些,金汝为试探着问:“如今那秦子归又折腾出几个新花样,学生冷眼旁观,陛下倒有八分愿意,可咱们下头的人……” 自从卢芳枝去了吏部尚书之衔,朝中热议如沸,若非董春时时事事来请教,只怕连这点体面也没了。 可即便如此,到底大不如前,故而不乏人心浮动者。 金汝为今天说这话,就是想讨个示下。 卢实忽然冷笑了声。 金汝为听见了,也只装没听见的。 “有行啊,”卢芳枝将棋盘转了个方向,眯着眼睛打量片刻,终于落下一枚棋子,“你瞧,这么大个朝廷,这么大的国,可做的事情太多啦。” 金汝为的视线在卢芳枝颤巍巍的手上停留片刻,恭顺低头,“是,学生无能。” “不,你很好,”卢芳枝短促的笑了声,从玳瑁眼镜上方看过来,“一个国家的臣子若只是内斗,没出息啊,没出息。”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也很空,像冷风刮过水管,飘飘荡荡的,但却听得金汝为心尖儿一颤。 卢芳枝像是没发现他骤然急促的呼吸,慢吞吞收回视线,又落了另一枚棋子,像自言自语,又像说给他听,“……损了自家元气,传出去,也叫那些番邦蛮子笑话。” 金汝为慢慢地吸了一大口气,然后更慢地吐出去。 “学生受教了。” 他站起身来,撩起衣摆,认认真真给卢芳枝磕了个头,“快过年了,先给老师拜个早年。” 盯着金汝为离去的身影,卢实忍不住冷笑起来,复又幽幽道:“都要捡了高枝儿去……” 说什么拜年,什么“老师保重”的,你们不说这些欺师灭祖的话,父亲反倒好些。 暗处有私心也就算了,如今却跑到父亲跟前请示,不就是怕来日有损声名,给自己找退路么! “好也罢,歹也罢,”卢芳枝将棋盘一推,棋子一丢,朝他摆摆手,“都别怪他们。”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 卢实去他对面坐下,听了这话就有些落寞,自嘲一笑,“事到如今,我自己都……哪里来的脸面怪旁人?” 别说金汝为,就连他,他这个父亲素来骄傲、疼爱的儿子,不也接受了昔日政敌的施舍么? 金汝为此人,素来奸滑,若他果然……只希望来日金家若得保全,看在昔日同门情分的份儿上,看顾卢氏后人。 若卢氏,还能有后…… 卢芳枝伸手拍拍他的脸,浑浊的老眼中满是慈爱,“你很好。” 顿了顿,又道:“有日子没喝酒了,今日倒有些馋。” 卢实笑道:“这有什么,儿子还供不起您几口酒么?我亲自烫。” “要白玉光家的烧酒,烫得滚滚的……”王焕对跑堂说,说完了又改口,“罢了,冷酒上来即可,我们自己慢慢烫了吃。” “哎,两位稍坐,马上就来!”伙计复述了酒菜名确认,麻溜儿跑走了。 王焕转过头来,向对面的秦放鹤道:“今日大雪,吃些烧酒发散发散。” 秦放鹤朝门而坐,背后半开的窗棱间赫然是纷纷扬扬的雪片,好似从他头顶,就这么扑簌簌地落下来。 “殿下的汉话说得越发好了,”秦放鹤笑了下,自己执壶,先倒了杯热茶吃。 这位高丽王子本就精通汉学,留在国子监近四年,越发纯熟,如今不知道底细的,绝对想象不到这竟然是个外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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