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永安也是真怕秦放鹤误会,以为他们有意怠慢。 见秦放鹤既没有摆谱,也没有嫌弃,古永安先就松了口气。 他们这些地方衙门,最怕上面来的人挑三拣四,尤其年轻翰林们热血未凉,总爱摆出些“尔等都是贪官污吏,天下独我清正廉洁、刚直不阿”的嘴脸,令人作呕。 饭桌上最容易放松,拉近关系,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斯年就笑道:“两位大人年纪轻轻就担此要任,可见圣心,前途无量啊!” 哦,来了! 秦放鹤顺势谦虚一嘴,果然就听赵斯年话锋一转,“二位同在翰林院,情分深厚,如今又一同来办差,同吃同住,也算有个伴儿,陛下想的果然周到……” 金晖夹菜的动作一顿,撩起眼帘瞅了他一眼。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关系好的? “有光不是最爱龙井虾仁,今日怎得不碰?”秦放鹤突然来了一句,“可是隔得远?” 又笑,“说来这也是你的老家,这几位也不是外人,何必腼腆?” 金晖:“……” 腼腆你奶奶个腿儿! 什么有光,说得我们好像多亲近似的! 此言一出,黄本便一副后知后觉的模样,“啊,远来金大人也是南直隶人么?那可真是巧了。” 赵斯年诧异道:“论理儿,官员办差该回避原籍,这……” 金晖冷冷道:“南直隶大得很,此处据我老家也有几百里,无需回避。况且此番秦大人为主,我充其量……”他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是个翻译官罢了。” 这个理由倒也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大禄幅员辽阔,南北方言差距极大,金鱼港附近的方言在北方人看来,与天书鸟语无异。若是不懂的,人家当着你的面盘算刺杀都听不出来。 他总算知道一路上秦子归惺惺作态所图为何了。 就是要让明里暗里的人以为他背叛了! 一时饭毕,秦放鹤终于发出第一道指令,“我要三年来金鱼港所有进出船队的货物清单,是所有。” 古永安等人一愣,下意识重复道:“所有?” 秦放鹤点头,“是。” 黄本跟赵斯年面面相觑,前者忍不住出声道:“大人初来乍到,之前也接触过此间差事,或许有所误会,当下我朝与大小近六十国有贸易往来,涉及香料、珠宝、药材、织物等百余种,每年光是四千料以上的大船就有……” “黄大人!”不等他说完,金晖便出声打断,“看不看得完,是秦大人的事,给不给,是你们的事。” 黄本一噎,室内顿时一片死寂。 秦放鹤:“……” 什么叫我的事?!
第179章 消失的瓷器(四) 面对浩如烟海的历年卷宗,金晖非常难得的沉默良久,然后木然看向秦放鹤,觉得他多少有些疯魔。 是的,古永安直接把他们领到了卷宗文库。 “两位大人,非下官偷懒,实在是……太多了。” 搬来搬去容易损毁不说,什么时候是个头儿? 将就点,就在里面看吧! 现在回想起来,金晖仍觉得有些羞耻。 他当时竟然没过脑子问了句,“哪间?” 古永安伸出胳膊,原地转了个圈,无限慷慨,“所有。” 他们所处的这座三进院落,包括里面的三层小楼,都是。 都是在翰林院待过的,各衙门一年会产生多少卷宗文书,总有个模糊的概念。 但想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码事。 另外,市舶司的卷宗量……似乎远超想象。 古永安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道:“大人辛苦,看完后放在原地即可,稍后自有人来重新封存。” 这一带空气潮湿,雨季家具上长蘑菇的事情都时有发生,纸质文书保存难度极高,所以大部分卷宗都需要烘干后单独用皮纸包裹,再行滴蜡封存。 外行人不懂,随意插手反而容易帮倒忙。 金晖听了,本能皱眉,有种被人当成麻烦的轻微不悦。 秦放鹤倒是因此而高看了古永安一眼。 能在第一时间考虑到细节,不怕得罪人,至少说明古永安是位颇负责任、有原则的官员。 “好的,多谢。”秦放鹤倒是适应良好,礼貌道谢,问清楚什么方位存放了什么之后,推门而入。 除一年聊聊数次例行盘点检查外,旧年卷宗少有人碰,库房内的空气都如死了般凝滞。 打开门的瞬间,新鲜空气疯狂涌入,带起肉眼可见的气流。 库房内弥漫着浓重的防虫药的味道,与南方雨季特有的水汽、泥腥味交织,混杂成一种全新的更为繁复的浑浊气味。 老实讲,很难闻,但可以忍耐。 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书架,秦放鹤向古永安笑道:“提举大人很用心。” 得了这句赞,古永安悬着的心略略放下一点,“大人谬赞,不过人臣本分而已。” 说完,又对金晖颔首示意,“前头还有公务,容下官不能相陪,稍后会有人送来火炉并各色器具,若还有什么缺的,只管打发人告知,下官必然尽全力配合。” 早起刚下了点雨,空气还湿漉漉的,库房内更显阴冷。稍后他们还要开卷宗细看,没有火炉随时烘烤祛湿是不成的。 古永安离开后不久,秦放鹤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响起,“是不是跟想象的不同?” 金晖拆卷宗的手一顿,没作声。 “钦差大臣”四个字在常人看来可能威风异常:皇命加身,大权在手,虎躯一震,八方臣服,功成身退,加官进爵。 甚至金晖来之前,也有这么点意思。 但现在…… 他低头看卷宗,仰头看卷宗,四面八方包围着自己的,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卷宗。 金晖甚至怀疑这辈子到底能不能看完,他们究竟能不能查出什么来。 我死后的坟头上,是不是也要插上没来得及看完的卷宗? 钦差这样荣耀的身份,为什么要来干这种破活儿! “功不是那么好立的,”秦放鹤小心地展开书册,迎光照看,“这种事不同于上街做买卖,你我要立功,势必要有人犯错……说得不好听一点,对你我而言,不过是一次晋升的台阶,没了这次还有下次,但对他们来说,却是生与死的危机。” 多少贪官污吏面对如山铁证,事到临头还要狡辩,不到万不得已,对方绝不会轻易露出首尾,更不可能发生你一吓唬,人家就老实交代的情况。 那都扯淡。 金晖缓缓眨了眨眼,压下翻滚的心思,难得没反驳。 为保万全,市舶司用的是老式记账法,很稳妥,但看起来效率极低,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金晖才翻完一本。 “太多了,我们人太少了。” “你是不是想说,”秦放鹤也换了一本,笑道,“既然知道要查账,懂烧窑的人都带了一个,为什么不带几个书记官?” 金晖没有否认。 他最佩服也最讨厌秦放鹤的一点,就是只要露出丁点苗头,对方就能轻而易举猜出你的心思。 这无疑让他有种……没穿衣服的羞恼。 “因为账本只是一部分,”秦放鹤这次只挑固定地方扫了几眼就放到一旁,然后再拆第三本,速度极快,“很小的一部分。” 工研所那边已经把精通算学的天才们一网打尽了!抢不过,真的抢不过! 而且如果真要挨着细细地看,别说他们两个,就算把翰林院所有人都调来,没有十天半月也看不完! 可以,但没必要。 市舶司的账簿大致可分为两类:对公,对私。 而这两类又可分为两类:出口,进口。 其中对公的账本需要同步复刻,按月上报户部,户部再报内阁,内阁再交皇帝本人预览,层层审核,所以一开始就做得很细。 比如这本,“天元三十五年七月,杭州织造局出甲等无暇百蝶穿花、鱼戏莲叶、织金波斯菊提花缎各两百二十匹,朱红、鹅黄色素面缎各三百二十一匹,鸦青一百八十五匹……” 数量会精确到个位数。 哪怕差一套,查一文钱,户部那关就过不了,直接给你打回来,连夜重算。 但到了民间贸易时,就显得有些粗犷了,诸如“雨过天晴色荷叶杯百余套,海棠红童子连身壶二十余套……” 没有货物来源,没有成色品质鉴定,更没有精准统计。 也就是说,官方进出口贸易基本不会有太大问题,问题出就出在民间贸易上。 而这也跟最初天元帝的猜测相吻合。 金晖皱眉,“百余套,一百零一套也算百余套,一百九十九套也算百余套,如此敷衍了事,成何体统!” 私商进出口都要纳税,数量对不上,就证明有人逃税! “这个很难钉死,”秦放鹤的反应出奇平淡,“因为有损耗。” 这年头出海贸易风险极大,船毁人亡、血本无归的事时有发生,民间一夜暴富,又一夜破产的案例屡见不鲜。 经商,玩的就是一个刺激。 瓷器易碎,在当下的运输条件下,零损耗绝对不可能。 官方贸易少税,直采直供成本低,利润率自然高,就有余力研究防震技术。且海船技术先进,颠簸本就小,所以损耗率相对较低,可以精确到极致。 但民间商人疯狂逐利,且用的船只也不如官方那么先进,为了抵消高昂的税款和各环节成本,超载是必然的,导致损耗率居高不下。 往往运出去一百套,抵达目的地后只有四十套完美的,若一开始朝廷就收了一百套的税银,那这一趟海商们就只有赔本。 金晖皱眉,“空子未免忒大了些,自古无商不奸,必然有人以此谋利,不如叫他们事后凭碎片退税。” 高门大户内部不都是这么办的么,为的就是防止某些刁奴胆大包天,以损耗之名行盗窃之实。 “谈何容易!”秦放鹤摇头。 朝廷不是没这么想过,但新的问题迅速滋生: 跨海远航前后可能持续半年甚至一年之久,船上空间本就有限,让他们再把碎瓷片运回来?运回来再重新拼凑? 费时费力,不现实。 更有奸商故意搜罗碎瓷片,专门借机骗税的。 朝廷显然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干脆两弊相衡取其轻,统计数量时总会松松手,彼此省却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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