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板一边抹汗,一边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交代了。 “为何不要银子?”金晖不懂这个。 “银锭底部有官印,”秦放鹤替贾老板回答,“银票有编号,流入流出都可追查。而海珠和宝石体积小,易保存,且合适的机会出手还能赚二茬。” “是,”贾老板谄媚一笑,“大人是懂行的。” 秦放鹤:“……闭嘴。” 犯不着夸! “他一共与你多少只?”金晖问。 贾老板一怔,“一千整。” 秦放鹤沉默片刻,对金晖道:“用刑吧。” 这是看他们年轻不懂行,偏鬼呢! 才说了就算零售,那种瓷器瓶子也才三百文一只,一千只不打折顶了天也才三百两! 普通交易也就罢了,可这是海贸!区区三百两,连个水花都打不起! 还什么海珠、宝石,够买个渣渣吗? 前后矛盾,逻辑难洽,该死! 若说封建王朝全无好处,也不尽然,就好比当下,面对这种事到临头还不忘狡辩的,不上点硬菜就很浪费时间。 包括大禄朝在内的许多朝代,律法都明文规定,若被告确有疑,然拒不认罪,在不危害其性命的前提下,主审官可用刑三次。 而折磨人又不死人的手段,实在太多了。 金晖就笑了,特别愉快的那种笑,“上夹棍。” “哎,不美不美,”秦放鹤却又阻止,一本正经道,“此法虽好,但太过俗套,且有明显外伤,若被有心人见了,万一说你我滥用私刑就不好了。” 金晖:“……”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极其古怪,像误食了云南毒菌子后产生幻觉,随时可能呕吐的那种。 秦放鹤自顾自道:“我有一法,名曰贴加官。” 他慢慢走到贾老板身后,弯下腰,在其耳边轻声细语,“乃是先将犯人绑缚,取最结实的桑皮纸打湿,一张张盖在他脸上。桑皮纸柔韧,遇水即贴,初时犯人尚可努力呼吸,但随着一张张加上去,孔隙越来越少……即便死后仵作验尸也无任何伤痕,便是妖鬼作祟,将此等刁民掐死啦!” 他本就极擅讲学,此时娓娓道来,绘声绘色,每说一句,贾老板的神色就变幻一回,最后“掐死啦”三个字一出,竟又出其不意伸手往贾老板脸上一捂! 贾老板仿佛真切地感受到那种窒息的痛苦,如遭雷击,啊一声哀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蹿出去老远,身下弥漫开黄色水渍。 他被吓得失禁了。 贴加官之刑罚出自明代朱元璋之手,极尽变态之能事,淳朴的大禄人民哪儿见识过这个! 莫说贾老板,就连自认变态的金晖此刻都瞠目结舌,以一种“你好变态”的眼神注视着秦放鹤。 吃了这一吓,贾老板瞬间老实许多,果然又交代了不少。 然而…… “不太对,”金晖皱眉道,“有哪里不对。” 之前只交代那一千只花瓶时,摆明了是在糊弄人,可这会儿又抖搂出一点来,反而有种不上不下的难受。 “就好像说了,但没说透,”秦放鹤去铜盆边洗了脸,边擦手边道,“是不是?” 南方天气太潮湿了,没一会儿身上就黏哒哒的起来。 就像贾老板的口供,隐约触及到真相,却有所顾忌,不敢直言。 “对。”折腾一宿,两人非但不困,反而被吊起胃口,越加心痒难耐起来。 贾老板也没让他回去,而是暂时收押,又派专人看管,不许外人探视接近,更不许传递消息。 天色微明,外头送了饭进来,乃是一盅鱼片菜叶粥,一篮鸡丁小包子,一盘银丝卷,外加几样可口小酱菜,并炸银鱼、凉拌藕片等物。 这会儿莲藕尚未大量上市,送来的乃是零星头茬,刚从泥塘里扒出来,又脆又嫩又清甜,空口做点心都好吃。 两人对坐用饭,饭后略眯了会儿,陆续又有几位海商被提溜过来问话。 然而一无所获。 原本想着贾老板是个开门红,万万没想到,竟放了一炮就没了。 一连数日,都没什么进展,眼见着六月都快过完了,金晖渐渐有些坐不住,偶尔看向秦放鹤时,眼底闪动着诡异的光。 秦放鹤被他这种反常搞得受不了,撵鸡似的摆手,“去吧去吧,别把人弄死了。” 金晖难得扭捏,战术喝茶,“总这么干耗着不是法儿,我也是为了朝廷……” 秦放鹤龇牙咧嘴,发出由衷感慨,“你好变态啊!” 金晖:“……” 你哪儿来的脸说我? 那什么贴加官的法儿还不是你说的! 说了又不做,白白吊人胃口!呸! 然后金晖就强忍着兴奋,欢欢喜喜贴加官去了。 秦放鹤想过遭受身心暴击之后,贾老板必然会交代真相,但万万没想到,竟如此惊心动魄: 他还曾受过一对仿青铜四角虎樽青瓷瓶。 连自小富贵堆里长大的金晖听了都不禁变色,失声道:“此乃上贡佳品,尔等竟敢私相售卖!” 大禄对瓷器的烧制技术可谓日新月异,匠人们早已不满足于简单的本色,转而开始模仿其他材质,譬如轻若烟霞的纱瓷、薄如蝉翼的纸瓷、浑厚庄重的青铜瓷。 而仿青铜四角虎樽,便是三年前烧制成功的新品类,因其同时兼备酒樽的优美流畅的线条感、青铜花纹的古朴、瓷器的细腻光洁,一经问世便艳惊四座,曾作为贡品御呈,至今仍是王公贵族们喜爱的珍品之一,从不在民间流通。 当年也就是卢芳枝被赏赐过两对,董春也有一对。 连汪扶风和金汝为都没有。 秦放鹤终于明白贾老板为何死咬着不松口,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因为不交代,最多罚没家产,交代了,就是铁板钉钉的死罪! 就连贴加官,贾老板都熬过了两次四层! 最后是熬到第三次,浑身抽搐、大小便失禁,真的快被憋死了,才交代。 事情败露,贾老板面无人色,四肢瘫软如烂泥,终于彻底坦白了。 他虽没接触过真正的上流社会,但做瓷器行当久了,也曾有所耳闻,故而一见那物,便知道是宝贝,又联系传闻,迅速猜出出处。 他也怕过,但对方却说,就这么小小巧巧的一对玩意儿,运到南洋与西洋人交易了,最少能赚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啊! 哪怕只是分得四成,也有足足八万两,都够得上单独跑一趟海运的利润了! “……西洋人对我朝瓷器的追逐近乎痴迷,许多王公贵族早已厌倦了寻常货色,常年花高价搜罗我朝皇帝陛下喜欢的器物,不惜以大量珍宝、黄金、名贵香料交易。” 一只仿青铜虎樽,运到南洋单价八万两,但若是一对,就有二十万。 而那些西洋人再运回本国,摇身一变,据说就能换到至少翻倍的宝石黄金。 更有甚者,还能以此作为通往上流社会的敲门砖,换取贵族身份和爵位。 商人逐利而生,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近在咫尺! 贾老板可耻的心动了。 反正就算我不做,也有别人做…… 反正对方说了,早有别人做过,万无一失…… 贾老板这样自我安慰着。 他甚至夜不能寐,万分懊悔,懊悔自己的船不够大,跑不得西洋。 若直接跑去西洋卖了,就是,就是四十万两啊! 四成也有十六万两,都够跑两趟海运了! 银子,我的银子啊! 秦放鹤示意书记员将贾老板的口供一字不漏记录下来,“此乃命令禁止出海之物,尔等如何瞒天过海?” 事到如今,贾老板也是无路可退,苦笑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小人先以丝绵层层包裹,然后外浇石膏,伪造成求平安的石膏摆件……” 秦放鹤看向金晖,发现对方眼中也充斥着怀疑。 自海上贸易开放以来,各种手段层出不穷,朝廷也实时更新,似这等堪称粗劣的手段,不可能每回都成功的。 但看贾老板的样子,又不像故意隐瞒。 “当日检查的是哪几位官吏?与你之前所述可有出入?” 贾老板摇头,“那个小人确实并未撒谎。” “但你不觉得奇怪么?”秦放鹤又问。 被连续数次贴加官,并意识到自己死定了之后,贾老板的人都有些迟钝了,反应许久才茫然道:“什么?” “据本官所知,”秦放鹤背着手,拿起半干的供词慢慢踱步,一边走,一边计算,“尔等出入时两次经过市舶司,船上所载货物皆需盘查、纳税,为防夹带,返程后需二次对账……” 他在贾老板面前停下,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一字一句慢慢问道:“一对酒樽二十万,即便你换成轻便的金珠,却又如何解释它们的来历?” 总不可能番人好客,白送的吧? 跪在地上的贾老板茫然抬头,仰视着他,脑袋一点点跟着反应,然后嘴巴,也慢慢张大了。 是啊,自己往返数次,为何……无人查出?
第182章 消失的瓷器(七) 此番来之前,秦放鹤曾向天元帝求得一位精通烧瓷技术的老工匠,从他口中得知,如今有能力烧造仿青铜四角虎樽的,只有官窑。 这里的官窑并未某家特定窑厂,而是朝廷官方出资兴建的窑厂,其中南直隶和浙江一带就有五家之多。 “有没有可能某家私人窑厂攻克难关,也突破……” 秦放鹤的话还没说完,那位老匠人就斩钉截铁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官窑之所以是官窑,不禁因为它们掌握着世上最精湛的技术,拥有最无限的研发资金,还掌握着最先进的火窑和特定粘土矿! “仿青铜瓷器必须用特定的土,烧造用的窑也是特制的,如今有本事搭建的几位老匠人,都在工部挂职,家眷也都在京城!” 没有土矿,没有火窑,靠什么仿造! 得到这个答复后,秦放鹤如释重负的同时,心也瞬间跌至谷底。 也就是说,贾老板经手的,是实打实的贡品! 这类精品的报废率极高,据老匠人说,开三十炉能有一炉成的就算不错了,所以每年的产出都很有限。 “除了固定上贡的,偶尔朝廷还会赠与交好的国家的王室,所以各窑厂都会额外多做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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