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董春高居首辅,若有意向,必然提前与门人通气,秦放鹤不会不知。 至于内阁剩下的五人,眼下断然没有这个气魄。 但隋青竹不同。 他在朝中除了一颗忠君体国之心,一无所有! 唯有由他起头,方不会招致天元帝猜忌,也不会导致党派之间相互攻讦。 只是……是他自己的意思呢,还是天元帝授意的? 人不在跟前,许多事终究不够灵敏。 四月,隋青竹上书重提立储,天元帝置之不理。 五月,隋青竹再上书,此次有诸多朝臣附议,并分别提议立四皇子、五皇子为太子,天元帝避无可避,正式开议。 同月中旬,多家涉案海商船队陆续回国,秦放鹤与金晖同带人彻查,船拆开、人灌油,得到大量来路不明的珍珠宝石等物,远超出海前登记的货物估算价值和携带金银总量。 其涉案金额之巨,一时震惊四方。 七月初,太子人选悬而未决,隋青竹却被天元帝钦点,为诸位皇子讲学。 七月中,持续一年零两个月的金鱼港瓷器案终于落下帷幕,原市舶司提举古永安贬为七品知县,秦放鹤与金晖启程返京。 临行前,古永安特来拜谢,意欲亲自设宴为其饯行,被拒。 乘船回去的路上,秦放鹤看着依旧繁华的大运河,感慨万千。 倒是秦猛对着涛涛河水有些遗憾,“嗨,只恨不能这将这些贪官污吏一一杀之而后快!” 诸如古永安之流,竟还能去别处做官? 秦放鹤失笑,“你能保证新来的一定比他们强吗?” 秦猛无言以对,半晌才问:“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秦放鹤回答得毫不迟疑,“只要这世上还有人,就一定会有私心。至少留着这批人,他们知道怕,好歹能消停几年……” 既然要用人,就要想到后果,确认自己能够承受这些后果所带来的损失。
第193章 京城风云(一) 返京不同于来时低调,乃天元帝钦赐卫队随行护送,官船之上高悬“钦差过道”大旗,一路官商、行人避让,十分威风。 外人看了,自然艳羡万分,想着钦差大人指不定在船上多么意气风发。 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早在船队离开金鱼港,船身晃动的瞬间,秦放鹤突然久违地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疲倦,如潮水般滚滚袭来。 “我困了。”他这么说,然后饭也没吃便回房睡觉。 这一睡就是一天两夜,中间简直跟死了一样,吓得秦山和秦猛汗毛倒竖,连忙叫了同行的太医来看。 那太医乃是天元帝特意派来接应的,到底有经验,先去把脉,“无妨,累狠了,只管叫他睡,饿了自然会醒。” 二人听了,这才松口气,只仍不放心,“这么久不吃饭能行吗?” 太医笑道:“这人活着啊,全靠两件事,吃饭睡觉,这么大的人了,三五日不吃且饿不死。倒是这觉,该好好补一补。” 过去的足足一年零两个月,总揽全局的秦放鹤可谓无一日安睡,全程紧绷着弦,后半程几乎把自己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榨干了,全凭一股劲儿吊着。 如今一切终于结束,船启动的瞬间,他的脑子才接收到信号:啊,完工了,不用再撑了。 直到第三个白天,秦放鹤才生生饿醒了,喊着要吃饭。 炉子上一直炖着老母鸡参汤,秦山亲自端来,看着他连汤带肉熄哩呼噜全都吃喝干净,又扒一大碗鸡蛋肉酱面,然后马上倒头又睡。 边吃边消化,腹部平平,根本用不着消食。 就这么吃了睡,睡了吃,睡眠时间逐渐缩短到八个时辰、六个时辰…… 等终于开始适应正常人的作息和饭量时,秦放鹤一出卧房,就发现已经进京畿地界了。 “金晖呢?”他这才想起来问。 “跟您差不多,”秦猛笑道,“也睡懵了,昨儿才有精神出来溜达,瞧着容光焕发。要请过来么?” 此行金晖虽然不担主要责任,但他肩头始终压着重振家业、挽救父兄的担子,又被迫与家族旧交们强行割裂,心理压力一点儿不比秦放鹤小。 秦放鹤摆摆手,“算了,都到这儿了,日后多少话说不得?” 过去一年多两人都同吃同住,简直产生审美疲劳了,这会儿再凑堆儿……多少有点反胃。 秦猛就笑,又打量他,“睡了这么些天,可算养回来一点。” 回想过去十四五个月,那都不是人过的日子,十一郎肉眼可见的瘦,带去的衣裳穿着都打晃,脸色也不好看。如今几根老参、十多只鸡吃下去,真别说,肉虽然没来得及长回来,到底有血色了! 秦放鹤活动下手脚,舒舒服服打了两遍太极,浑身骨头关节劈里啪啦一阵响,爆豆子似的,“这也够了。” 万一养得白白胖胖回来,陛下见了、文武百官见了怎么说?享福去了吗? “到家了,要不要给夫人报信儿?”秦猛问道。 “报吧,免得担心。”秦放鹤想了想,“只是未必能直接回家,叫他们先不必等我用饭。” 这趟差事干系甚大,又刚拿了好些海商,天元帝必然着急听详情,只怕…… 果不其然,早有天元帝的人守在码头,船队一靠岸,来人就登船了,“小秦大人,金大人,陛下有请,还请弃舟换轿。” 秦放鹤看了秦猛一眼,瞧瞧,我说什么来着? 秦猛先带人回家,秦放鹤则跟金晖一并进宫。 他在船上一口气睡了十几二十多天,这会儿也不困了,顺着飘飘荡荡的轿帘缝隙欣赏街景。 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啊! 走着走着就觉不对劲,秦放鹤赶紧喊停。 领头的内侍便笑道:“这是陛下体恤两位钦差大人一路舟车劳顿,特赐宫内乘轿。” “使不得使不得。”秦放鹤不顾阻拦,麻溜儿钻出来,“礼不可废!” 这坐的是轿子吗?不,是烧红的烙铁!烫腚! 后头金晖也跟着下来,“不过人臣本分,何苦之有?我们便走着吧。” 内侍为难,秦放鹤便道:“不必担忧,陛下跟前自有本官亲自分辨。” 二人执意不肯坐,内侍也不能强绑了塞进去,无奈之下,只好命轿子在后跟随,自己陪二人入内。 路过院中日晷时,秦放鹤还顺便瞅了眼。 嗯,未时刚过,天元帝应该刚午休完,精神头是最足的时候,可以多说点。 “哎呦,两位可回来了!陛下这几日一直念叨呢!”胡霖早在外头候着了,远远见了便笑迎,又要亲自为他们打帘。 “不敢当不敢当!”秦放鹤和金晖慌忙避让,等后头小内侍上来接手了,这才进去。 打狗还须看主人,胡霖乃是打小伺候天元帝长大的内侍总管,情分非比寻常,几位皇子见了都要敬三分的,岂敢让他做这种活儿? 即便真的是天元帝亲自授意,也需得避让。 不然此事传出去,保不齐就有人参他们恃功自傲。 宫内乘轿、内侍总管打帘,如今天元帝重用,自然不以为意,可万一来日看烦了,翻起旧账来,这都是要命的。 越是风光,才越要谨慎。 三人在门口的争执谦让,里面的天元帝全都听见了,眼中不禁多了几分笑意,“怎么,给你们轿子都不坐?” 秦放鹤和金晖走进来,先行礼,又笑道:“陛下厚爱,原不该辞,奈何坐了一路船,人都打飘了,且容臣放肆,许臣走几步松快松快吧!” 要拒绝,但不能明着拒绝,这么说,皆大欢喜。 久违地听见这话,眉眼低垂的金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也有点意外的怀念。 到底是秦子归,换做常人,断没有这般大胆自在。 果然,天元帝笑意更浓,摆手叫人赐座、上茶,又盯着他俩看了会儿,“嗯,瘦多了,可见辛苦。” “别的倒罢了,只两件不适应,着实头痛。”秦放鹤起身谢恩,接了茶吃了口,笑道。 “哪两件?”天元帝顺势问道。 “吃不惯,听不懂!”秦放鹤有点不好意思,“陛下知道,臣是地地道道北人,又爱面食,偏那里注重汤头,面却不如这边劲道……听么,几位接待的官员会官话,倒也无妨,只是下头的,多有各地方言,若非金大人同行,只怕臣要干瞪眼喽。” 金晖万万没想到刚坐下,对方就替自己表功,短暂地怔了一怔,复又谦虚道:“秦大人过奖了……” 必要的时候,天元帝还是很喜欢见派系不同的臣子拧成一股绳的,难得对金晖和颜悦色道:“当夸则夸,这没什么。” “是。”金晖应了,暗自松了口气。 看陛下的态度,这回的功劳算是稳了,甚好。 天元帝又对秦放鹤打趣,“你也有求人的时候。” “以后就不用求了,”秦放鹤笑道,“这一趟去,也不算空手而回,如今臣也习得一口地方话,改日还能给人家作译官呢!” 听不懂,确实是一大阻碍,所以过去一年多间,秦放鹤查案之余也努力汲取新知识,到临走前两三个月,已经可以不依靠别人与当地人交流了,十分得意。 天元帝很欣赏他这份儿走到哪儿学到哪儿的心,兴致上来,还叫他说了几句来听。 秦放鹤便故意挑那些好玩的街头叫卖声学,逗得天元帝忍俊不禁,又细问民生,秦放鹤都一一作答,十分详细,显然是用了心的。 一旁的金晖越听越惊讶:这些细节他什么时候打听的? 他们进门之前,天元帝已经先一步听人说起返程船上吃了睡、睡了吃的大概,难免更多几分体恤。 见后头跟着的内侍怀里还抱着个狭长的青布包袱,天元帝抬抬下巴,“那又是甚?” “哦,”秦放鹤恍然,忙亲自去拿了过来打开,笑说,“险些忘了,臣在金鱼港一住一年多,想着余生未必能再去,好歹要留个念想,闲时便吊干了几支莲蓬,用粗陶瓶插起来,倒颇有寂寥野趣。” 说话间,展开包袱,果然是几支或直或弯的干莲蓬,大小高低各异,但莲子什么的俱都完好。 天元帝富有四海,寻常奇珍异宝如何入得他眼?倒是这些小玩意儿,有些意思,当即命他拿近了看。 “嗯,这个倒不错。”天元帝伸手拿起一支,听着干莲子在内碰撞,对胡霖笑道,“听见了吗?要粗陶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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