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说中秋将至,给了我一个月的假。”秦放鹤道。 今天都八月十二了,但凡路上耽搁几天,他又得跟金晖一起过中秋!多膈应啊。 “陛下说了叫你去哪里么?”汪扶风问道。 “没有,”秦放鹤摇头,迟疑片刻,又不大确定地说,“我离京许久,期间发生的许多事也不清楚,倒不好妄自揣测,不过总觉得陛下似乎不太想让我离开翰林院。” “这也难免。”庄隐笑笑,“你以一己之力折腾出两个烂摊子还没完呢,去了别的衙门,自然不如翰林院召见便利,也太扎眼了些。” 若他升往别处,金晖也不能留,可偏偏这一届新科进士们没有特别锐利出色的,没人带的话,天元帝用起来也不顺手。 但若天元帝果然有心培养这小子,不去六部轮值也不大可能。 单看他老人家如何取舍。 秦放鹤笑笑,“您说得对。” “那些你先不要管,安心休养便是。”董春道,“天色不早了,去吧。” “是。”秦放鹤行礼告退。 汪扶风也站起来,“师父,我跟着小子一起走吧。” 董春嗯了声,轻描淡写道:“这棋局我记下了。” 言外之意,别想跑,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继续下! 汪扶风:“……是。” 苦也! 师徒俩离了董府,秦放鹤又顺道去汪家见了师娘姜夫人和师兄汪淙,自有一番寒暄不提。 众人也知他急着回去与家人团圆,并未苦留,只看了,知道平安无恙也就放心了。 说来也怪,方才同师门众人说正事时,也不觉得怎样,此刻从汪家大门出来的瞬间,秦放鹤突然很想家。 非常非常想。 于是他甚至来不及等随从跟上,脚底生风一般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瞬间化为夜幕下的一缕轻烟,狂奔而去。 在金鱼港的一年多,秦放鹤无数次梦见家,梦见家所在的那条街巷,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根草,都烂熟于心。 而当他真正穿梭其间时,这种扑面而来的真实感,充斥着鼻腔的京城的空气的味道,瞬间便安抚了腔子里那颗思乡之心。 惊喜是不存在的,早有管事的在门外翘首以盼,老远瞧见便喜形于色往里喊着报信儿,“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爹!” 秦放鹤刚到门口,一身红衣的阿嫖就从里面冲出来,一下子蹦到他身上,搂着脖子带着哭腔喊:“···你怎么才回来?我和娘都想死你了!” 小孩子们的成长快得惊人,也才一年多不见,阿嫖就成了个大姑娘,挂在秦放鹤身上,叫他有种梦幻般的喜悦。 “是爹爹的不是。” 一抬头,阿芙那双沁着水色的眸子也现在眼前。 当着众人的面,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还是秦放鹤抱着阿嫖主动上前捏了捏她的手,“我回来了,辛苦你了。” 阿芙想笑的,可唇瓣一动,眼里就滴下泪来,因分不出手去擦,忙推推腿边虎头虎脑的小子,“去。” 两岁多的小子仰头看着抱着自家姐姐的高大男人,大眼瞪小眼,良久,扯着嗓子来了句,“你是谁呀?” “傻子,你爹!”阿嫖大声道。 “爹是啥?”阿姚茫然。 阿芙胡乱抹了泪,闻言失笑,戳戳儿子的脑瓜,“供你吃,供你穿……” “那是娘啊!”阿姚捂着脑门分辩。 娘每月都有俸禄银子的嘛,给我和姐姐吃穿,家里有没有爹也没啥嘛。
第195章 家人 幼儿的记忆迅速,但是短暂,如果长期不在,遗忘是必然。 阿姚这个症状,非常充分地体现了父母一方角色长期缺失带来的后果: 忘了爹为何物。 但似乎也从侧面证明,只要有足够丰富的精神和物质条件,其实缺一个的话……也没什么大影响。 阿芙生怕丈夫跟孩子生分了,“孩子小,混几天熟了就好了。” 听听这话,多么辛酸,亲爹还得混一混才熟。 可做官的家眷们,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自家不过外地办差,一年多也就回来了,还有许多人干脆自己带着小妾异地赴任,留下妻儿在原籍照顾父母呢! 秦放鹤叹了口气,对阿芙笑笑,“本就是我的不是,你把孩子们教得很好。” 虽然不认爹这个现实令人沮丧,但至少说明阿姚这小子知道感恩,分得清谁对自己好,而且逻辑思维能力不错。 弟弟再傻,也是自家的,进去的路上,阿嫖就搂着秦放鹤的脖子描补说:“其实您刚走那几天,他也哭来着。” 只是哭了两天,就给忘了…… 看着前面被阿芙牵着,还一步三回头的小子,秦放鹤啼笑皆非地嗯了声。 屁大点儿的孩子,根本藏不住事儿,满脸都写着:这人真要住我家啊? 因过分专注于偷窥,阿姚完全没留意到前面的门槛,非常熟练地被绊了个大跟头,所幸阿芙还牵着,整条人就被斜着拉长,滴溜乱转。 秦放鹤:“……噗!” 娘儿仨没等秦放鹤用饭,但厨房灶上一直热着,等秦放鹤简单洗漱完,换了家常衣裳出来,桌上就摆满了熟悉的饭菜。 “还是家里舒服啊!”秦放鹤长长地吐了口气。 “爹你吃这个!”阿嫖帮他挖了满满两大勺肉酱,浇在热气腾腾的面条上,费力地搅了搅。 上车饺子下车面,如今的人已经有类似的意识了。 秦放鹤是真饿了,眨眼工夫风卷残云一碗面下肚,仍觉意犹未尽。 阿芙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十分心疼,既怕他晚上吃多了积食,又怕吃不饱。 “喝点面汤吧。”原汤化原食。 阿姚就在秦放鹤对面,人小腿短,也不坐着,就跪在椅子上,上半身几乎趴在桌上,好奇且震惊地晃着脑袋道:“你吃这么多啊!” 这么大一碗!比我脑袋都大。 “你懂什么,”阿嫖白了他一眼,“能吃是福!” 这话她从小记到大。 大夫也说过,人爱吃饭,就说明身体棒,真要什么时候没食欲了,那就该病啦! 阿姚急忙忙道:“我也能吃!” 秦放鹤已经换了第二碗,闻言笑道:“哦?多能吃?” 阿姚原本觉得自己跟他不熟,可这会儿也忍不住张开胳膊比划出一个大圈,“这么大一碗!” 阿芙噗嗤笑出声,又对秦放鹤说:“别听他胡说。” 还那么大,那么大都能把你自己装进去了。 “没胡说!”两岁多的孩子已经分得清好赖话了,非常急于证明自己,然而词汇量有限,憋得小脸儿都红了,“我,我……” 秦放鹤见状,伸手揉了揉他的脑瓜,“没事,以后吃给我看。” 阿姚没反应过来,给他揉了几下,就有点愣住了。 嗯? 这感觉,好些还不赖! 他的手跟娘的、姐姐的都不一样,又大又厚,很舒服…… 等秦放鹤吃完了饭,阿嫖就急乎乎问他在外的经历,问南边什么样,大海什么样,里面的鱼是不是真的能一口吞掉一个人。 “他们说海船可大可大,比咱们住的院子都大,可载重数万斤之巨,为什么不沉?” “很大,比咱们平时河湖上见的画舫大数倍有余,至于为什么不沉嘛,这个就涉及到数术和其他的学问……” 在陪伴家人时,秦放鹤一直很有耐心,不仅有问必答,还拿出自己见缝插针整理的图文并茂的“游记”给他们看。 阿芙没去过南面,也很感兴趣,跟女儿一起凑着头看,不时惊呼出声。 阿姚还不识字,图片没一会儿就看完了,然后就干瞪眼,充分展现了一个文盲的绝望。 他晃着脑袋听,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跟不上趟,但不妨碍他发出灵魂一问: “你是我爹,你咋不在家呢?” 秦放鹤捏捏眉心,“……出去办案。” 这小子是真会挑心窝子扎啊! 阿姚继续问:“给谁办案呀?” 秦放鹤失笑,“给陛下。” 阿姚哦了声,眨眨眼,突然仰头问阿嫖,“姐姐,什么是办案?” 阿嫖:“不知道你还瞎问!” 阿姚哼哼抠手,“我知道陛下!” 秦放鹤:“……” 好么,亲爹不认识,陛下竟然有印象。 阿芙就笑,“你离京期间,师父师娘、无疑他们就不用说了,陛下也十分关照,经常赐予赏赐,去岁过年时我们还得了陛下御笔亲书的福字,这在年轻一辈中可是独一份的。还专门赐下适合孩子们穿的花样活泼、颜色娇嫩的绸缎……” 帝王天恩非同寻常,阿芙也担心万一天元帝什么时候兴致上来临时召见,孩子们失礼,故而经常对姐弟俩耳提面命,又教导礼仪。 所以如今阿姚虽然未曾面圣,但对这个称号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一家人哪怕分离再久,想重新熟悉起来也是很简单的事,但很快…… “哇啊啊啊!” 深夜时分,阿姚终于无法克制地爆发出哭声。 秦放鹤:“……” 好累啊,不光身体累,心也累。 谁能想到,打破家庭和睦的,仅仅是睡觉问题? 在秦放鹤离家期间,一家三口常常觉得孤独,有一次阿嫖生病,阿芙放心不下,便亲自搂着她睡。 结果阿姚看见后十分羡慕,也要跟着睡,于是娘儿仨就把这个习惯延续下来。 一张双人大炕,睡一大两小还是很宽裕的。 但现在! 秦放鹤回来了! 这么一个炕头,若想塞下两大两小,实在太难为炕! 六岁的阿嫖已经懂事,虽有点不舍得,却也能接受回房自己睡的现实。 但阿姚不行。 为啥这个叫爹的一回来就不许我跟娘一起睡了! 我不喜欢他了! 孩童哭势惊人,也不知小小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多水分,两管眼泪犹如喷泉,哗哗直流,顺着小胖脸儿吧嗒吧嗒淌,瞬间湿透了前襟。 秦放鹤额头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仰天长啸。 陛下,您睡了吗? 我没睡! 没法儿睡! 阿嫖展现长姐风范,一手抓着布巾,一手扯过弟弟,揉冬瓜似的往他脸上抹了几把,厉声道:“别哭!” 哭声戛然而止,然眼泪还是持续不断地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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