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瘪着嘴,一抽一抽的,噙着满满两大包眼泪望过来,无限委屈,“姐,姐姐……” 阿嫖叹口气,“这是咱爹,跟咱娘是一对,本来就要睡一起,你是临时借的,懂吗?” 阿芙:“……” 秦放鹤:“……” 事儿是这么回事,被孩子当面说出来,还有点不大好意思呢。 阿姚剧烈地抽噎几下,“不懂。” 秦放鹤没忍住,笑出声。 理不直,气还挺壮。 但阿嫖显然已经非常熟悉这种回答,“总而言之,你是男子汉了,以后要自己睡,不许再缠着娘。” 哭包安静几息,终于消化了这个可怕的事实,嘴唇颤抖几下,刚要哭,阿嫖充满威严的手指就伸过来,他自己捂住嘴,无声掉泪。 秦放鹤惊奇又惊愕地看着眼前一幕,非常好奇过去一年多,这对姐弟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他叹了口气,过去擦擦儿子湿漉漉的小脸,抱起他晃了晃,拍拍肉乎乎的小脊背,“是爹的不是,一走这么久,又突然回来,爹跟你道歉。” 男人的怀抱一点都不像娘,硬邦邦的,也好高,但莫名熟悉。 阿姚被晃了几下,突然觉得特别委屈,于是再次放声大哭,“你坏你坏你抢娘,姐姐凶我……你怎么才回来!” 这是我爹呀。 一家四口一整宿,都没睡着。 但天亮之后,在炕上横了个四仰八叉。 这一觉秦放鹤睡得很死,完全是被闹起来的。 那会儿他的身体还在沉睡,但神智已经开始慢慢苏醒,能感觉到有两个小东西在身边爬来爬去,自以为小声地说话: “爹咋还不醒?” “嘘,爹累啦,他都一年多没睡觉了……” 秦放鹤:“……” 那倒也不至于。 偶尔不知谁一脚蹬在身上,跟被驴踢了一样,生疼! “爹有胡子!” “傻子,别拔!” “姐姐,以后你也长胡子?” “我才不长,男人才长。” “什么是男人?” “男人,男人就是爹这样的,娘说男人女人下面不一样,女孩儿不能叫人随便碰,熟人也不行……” 秦放鹤刚要欣慰阿芙周全,知道从小教导女儿生理知识,结果下一刻,一坨沉甸甸的崽子就爬上来,竟开始扒他的寝裤。 “我看看哪里不一样……” 孽子! 秦放鹤瞬间清醒,一把按住了,“睡饱了?” “爹!”一旁的阿嫖笑着扑上来,“你醒啦?今天不去衙门吗?” 阿姚在秦放鹤手下不断扑腾,像一条被掀上岸的胖鲤鱼,咯咯直笑,“去衙门!” “不去,”昨儿事情太多,秦放鹤都忘了跟家人说自己得了一个月的假期,还是阿芙猜的,“接下来一个月,爹都在家陪你们。” “真的?!”阿嫖眼睛都亮了,“陪我骑马?” “想干什么爹都陪你们!”秦放鹤大放豪言壮语。 阿姚一骨碌爬起来,“那我陪娘睡……” “……你住口!”这小子生来讨债的吧?
第196章 家人(二) 两岁多的男孩儿确实有点猫嫌狗厌,精力旺盛到可怕,白日阿嫖又要读书练字,又要跟师父习武、骑射,其实没有太多闲暇逗阿姚玩,但偏偏这小子最爱当姐姐的跟屁虫,老在一旁“滋儿哇滋儿哇”。 秦放鹤只是旁观,便觉聒噪,活像捎带了五百只鸭子一般,真不知女儿如何忍下来的。 休息时阿嫖便不以为意道:“孟子曰,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算不了什么。师父也说,若我能于阿姚滋扰下岿然不动,日后便再无外物可乱我心神。” 秦放鹤:“……啊,确实。”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一个脑子尚在发育期的混账小子更大的噪音源了。 有时阿嫖不理会,阿姚自己就没了耐性,哒哒哒跑去骚扰母亲。 然后秦放鹤就眼睁睁看着阿芙微笑着向院中丢出一只内置彩铃的藤球,“好乖乖,去找回来。” 话音未落,阿姚便撒欢儿般冲出去,撅着屁股在花园中认真翻找,不小心摔倒了也不哭,自己吭哧吭哧爬起来继续找,满身汗水混着泥巴落叶…… “娘,找到了!” “真乖,”阿芙熟练地摸摸儿子的小脑瓜,再次素手高扬,“去吧!” 说这话时,她的视线甚至都没从账本上挪开。 望着儿子狂奔而去的背影,秦放鹤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但野生放养……既消磨了孩童的精力,又训练了他的手眼协调和四肢发育,怎么不算锻炼呢? 一年多不回家,看来自己确实有点脱轨…… 但阿姚现在明显对突然冒出来的亲爹更感兴趣,尤其当秦放鹤又存心弥补,得空就陪姐弟俩玩,甚至还亲手给大家炖香喷喷的肉吃。 阿姚稚嫩的心间,迅速重燃了熊熊爱父之火! 晚间沐浴时,他还坚持与秦放鹤同浴,并慷慨地与对方分享自己的木雕鸭子。 但很快,秦放鹤就遭不住了: 这小子专挑在浴桶里放屁!迸自己一脸水! 好好一次沐浴,搞得跟打仗似的,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结束,秦放鹤想着亲手给孩子穿衣裳,结果那小子又光着屁股满地乱跑,“嘿嘿,嘿嘿!” 他觉得可能有父亲确实很好,瞧,还陪自己玩水呢! 好累啊! 次日秦放鹤就吭哧吭哧写折子,先叩谢圣恩,描述家中鸡飞狗跳之乱相,委婉表达想回去工作。 字里行间只透露了一个信息:陛下,救救我救救我! 正值午时,阿芙带着那小混蛋睡了,阿嫖在对面托着下巴,“爹不喜欢跟我们玩吗?” 秦放鹤的这份折子里没有多少生僻词,六岁的阿嫖已经差不多可以连猜带蒙看懂了。 有长假可休,谁愿意上班呀!演戏罢了! “非也,”秦放鹤轻轻点点女儿的鼻尖,笑道,“有时以退为进,不争即是争,不求即是求。前番进宫,陛下曾问起我立太子一事,我大胆说了诸位皇子的不是,如今好叫他老人家知晓,自己的儿子也不省心,也就好了。” 或许天元帝心胸宽广,不介意自己说实话,但怎么讲呢,到底是亲生儿子,被人瞧不上,心中难免疙疙瘩瘩的。 如今秦放鹤大吐苦水,卖卖惨,天元帝见了,多少会平衡些,也就不记仇了。 智商天生,阿嫖是个很聪明的姑娘,秦放鹤和阿芙也从不介意与她说朝堂事。 或许现在孩子还小,听不太懂,但只要你细细掰碎了分析给她听,日久天长,总会懂的。 信息量太多,阿嫖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还是一点点来,“立太子之后,爹爹会不好过吗?” “可能更好,”秦放鹤认真答道,“也可能会有些麻烦。” 阿嫖双手交叠,下巴垫在手背上,一派天真,“可我觉得,现在的陛下就很好,为何一定要立太子呢?” “因为人终有一死,”秦放鹤写完了,将折子放在一旁,等墨迹变干,自己则看着阿嫖的眼睛,“我和你母亲,总有一天,也会离开的。” 很多人总会下意识避免跟孩子讨论死亡的问题,觉得太沉重,但政治家的孩子总不好太天真。 小姑娘抿了抿嘴,眼眶微微泛红,“就像孔家哥哥的小狗一样吗?” 孔姿清有二子,都与阿嫖相熟,数月前长子亲手养大的小狗因病死去,几个孩子都哭了,他自己亲笔撰写祭文,还像模像样立冢纪念。 秦放鹤张开手臂,阿嫖就从对面过来,乖乖窝在他怀里,非常短促地抽泣了下,“可我不想你们死。” “人最可惜也最可贵的就是有生就有死,”秦放鹤用下巴蹭蹭女儿的发心,柔声道,“正因知道生也有涯,所以才会珍惜当下每一日,不是么?” 阿嫖飞快地抹了下脸,吸鼻子之余还不忘反驳,“可,可纵然无涯,我也会珍惜的……” “那只是假设,”秦放鹤失笑,“若一个人真的拥有了无穷无尽的生命,一切就不同了。就好像你从来不缺银子花一样,可曾觉得银钱可贵?” 阿嫖认真想了想,摇头。 她确实不曾觉得银钱可贵,甚至从未亲手花过钱,因为不管想要什么,都有人采买了送来。 但是……她还是希望爹娘不要死。 阿嫖自以为隐秘地哭了一小会儿,然后觉得够了,又开始继续刚才的问题,“为何陛下知道阿姚捣蛋,就会高兴了?” “这个么,”秦放鹤笑道,“就好比你与阿姚都犯错,若我与你母亲只责罚你,你是否会心中不快?” 阿嫖点头。 “那若阿姚受到的责罚重过你,你又如何?”秦放鹤一点点引导着。 “他好可怜!”阿嫖脱口而出。 “是呀,”秦放鹤帮小姑娘抹去脸蛋上未干的泪痕,“纵然亲姐弟,尚会如此,何况外人乎?或许有的人便是希望你过得好,却又不希望你过得太好。” 阿嫖皱巴着脸,努力想了好久,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太懂。” 这样的真理,对一个六岁孩童而言还是太深奥了些。 “没关系,”秦放鹤笑笑,“以后慢慢会懂的。” 哪怕同一句话,六岁、十六岁、二十六岁听到,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感悟。 不必着急,你还有非常漫长的人生。 墨痕已干,秦放鹤将折子拿过来收好,命秦山立刻递进宫去。 阿嫖突然福至心灵,“呀,爹你欺君!” 这不是骗人嘛! 秦放鹤哈哈大笑,“陛下自然明白。” 天元帝不知道他在故意卖惨吗? 自然知道。 关键只在这份心意,这份父愁者联盟的共鸣。 阿嫖也跟着咯咯笑起来,眼睛亮得像星星,做官多有意思呀! “但是,我没办法像您一样做官是吗?” 六岁的小姑娘双眼黑白分明,饱含了憧憬和一丝希望,就这么无限信赖地看着他。 她曾数次在母亲、孔伯伯和两位哥哥,还有师公等人跟前说过,等长大了,她也想像父亲一样做个很了不起的官。 那些都是很好的人,所有人都夸她有志气,但所有人的眼中,都沁出不易察觉的可惜: 可惜啊! 可惜是女郎! 秦放鹤当然可以欺骗她,但他没有。 他没有说不可以,却也没有自以为是地告诉她自己能凭一己之力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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