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头大如斗,只得硬着头皮说:“这个,自天元三十六年始,高丽便内忧外困,屡屡受挫,故而儿臣以为,宜早不宜迟。我朝兵强马壮,想来若有十万大军,足可……” 天元帝突然打断他,“十万大军人吃马嚼,一日需多少粮草?该多少车马运送?” 冷汗自太子额上涔涔而下,他却不敢擦拭,张了张嘴,声音干涩道:“人有三餐,每餐……儿臣惶恐,儿臣……不知……” 普通人对于斤两根本没有概念,突然让说,是真的说不出来。 太子也真没想到会考这样深,这样细。 方才父皇不是说,为人君者无需样样精通,只需擅于用人即可么? 天元帝没有继续逼问,看了秦放鹤一眼。 秦放鹤心领神会,当即道:“照士卒一日两餐,日常行军七分饱,则每人每日至少一斤二两,另有马匹口粮若干,每日合计粮食十二万斤有余,草……照一匹畜力负重六百斤,另有自身所需吃喝,那么每日最少也要三百匹以上。运线漫长,要防备敌军偷袭阻截粮草,又需军士随行护卫,又是一笔开销……若折算成白银,照今年朝廷收购粮价,十万大军每日仅粮草消耗便超两千两。” 出征别国非同小可,快则数月,慢则数年,累加起来就是个天文数字。 这还只是吃喝,衣服鞋帽呢?兵器呢?铠甲呢?火药呢?伤亡将士所需的药材、抚恤金呢?大战来临之际,鼓舞士气需要让将士们饱食粮肉;打胜了,更需要犒赏三军,配给酒肉…… 没有一、二百万两,就别想打场像样的仗! 一笔笔,一单单,从前线到后方,算得太子心乱如麻,瞠目结舌。 “治国如当家,你连自家老底都摸不清,何谈治国?”天元帝仿佛看出太子的心思,淡淡道。 “是,儿臣知错。”太子垂首听训。 说完,天元帝竟笑起来,是那种父亲听到儿子卖蠢后的很复杂的笑,“昔日唐王同时远征百济、高句丽,也不过才兴兵十万。” 你不过援助高丽,也动十万?是援军还是灭国之战? 我大禄上下统共屯兵多少? 荒唐,简直可笑! “再回去问你师父。”不等太子继续认错,天元帝就没了听下去的耐心,“去吧。” “是。”太子如蒙大赦,行礼之后退了出去。 太子走后,天元帝缓缓吐了口气,扭头看秦放鹤,“太子如何?” 秦放鹤斟酌再三,“太子纯孝,十分勤勉,虽稍显急躁,实乃忧心国事之故,瑕不掩瑜。” 说老实话,今天太子的表现要比他预想的好一点,起码不是单纯为了一点名声就盲目兴兵的圣父蠢蛋。 但要说他是多么合格的继承人……至少现在不是。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太子,因为当初他就压根儿不是太子人选! 想当年,排在他前头的健康皇子足有三个,太子都立了两个,他非中宫嫡出,继位可能近乎于无,先生们只教他做贤臣,却未曾教授过帝王之学、为君之道。 若他天资过人也就罢了,但偏偏又不是,如今赶鸭子上架,自然一时难以弥补。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回到桌边坐下,拿过工部预算本子又扫了眼,“朕不可能给你这么多银子,一百五,不,一百四十万两封顶。” 那也挺好,回头真不够了,还可以继续要嘛!秦放鹤麻溜儿谢恩。 天元帝哼了声,叫胡霖拿过印来,朱批后盖了,然后丢回秦放鹤怀中,突然又毫无征兆来了句,“何时对高丽用兵最佳?” “天朝神兵何故迟迟不来?”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高丽王王禹含泪问辅政王李仁。 王禹年仅八岁,面对边关频频传来的告急文书,分外惊恐。 李仁苦笑,“我国使者已至大禄,想必不日就有消息,陛下莫慌。” 眼见王禹对大禄如此依赖,李仁顿了顿,又劝道:“陛下,大禄有句老话叫求人不如求己,北方蛮族固然可恶,然大禄也非可亲,还需慎重啊。” 此番大禄为何迟迟不来?皆因高丽开出的价码不能满足其胃口,狼子野心,世人皆知。 王禹却反问:“然北方蛮族如恶狼,高丽内虚,节节败退,如何抵抗?” 他虽是八岁孩童,但几年前被强行推上位后,也急速成长,有了自己的思考。 可李仁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种成长很可怕,汉人的什么大儒隔三岔五就入宫讲学,其巧舌如簧,灿若莲花,弄得如今的高丽小皇帝对大禄朝心向往之,一日不见就要过问。 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陛下,”李仁干脆跪地,苦口婆心进言,“北蛮固然可憎,然其只行掠夺之事,只要我朝坚壁清野,不日也将退去。然大禄乃猛虎,如此行驱虎吞狼之计,便如饮鸩止渴,怕只怕来日狼被灭,虎却要强留,如之奈何啊?” 说得不好听一点,辽人、女真,忍一忍也就走了,可大禄军队,别说新来军队了,如今包括礼成港口在内的诸多军事重镇驻扎的大禄水师、商团又怎样了呢? 那些地方的汉人简直都要比高丽人多了! 如此鲸吞蚕食,细细想来,可比打一杆子就跑的北蛮可怕多了。 王禹刚要反驳,却又侍者在外通报,“陛下,孔先生入宫讲学来了。” 王禹一听,顿时眉开眼笑,竟顾不上还跪倒在地的李仁,光着脚跑到门口,“我亲自去迎!” 这位孔先生据说是大禄孔圣人之后,出身名门,学识渊博、仪表非凡,早年抛弃繁华,承旨来高丽推广汉学,在高丽国内也颇有美名。 天元三十六年,孔先生又在前任皇帝王焕死后挺身而出,出谋划策,与李仁联手平定高丽内乱,一力扶持王禹登基,事后更悉心教导,关怀备至,如兄如父,故而王禹对他感情颇深。 “不敢劳烦陛下,臣自来了。”说话间,那孔先生竟长驱直入,宫廷之内犹入无人之地,高丽内外侍从、护卫皆不敢过问,在门口就跟王禹打了照面。 他先向王禹见礼,视线越过小皇帝的肩膀,看到内部看向这边的李仁,笑道:“辅政王也在。” 说来可笑,高丽处处效仿汉文化,奈何照葫芦画瓢都不会,天子殿宇竟也又矮又小,他站在门口就将里面李仁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王禹这才想起来里面还有个李仁,转身道:“我要上课了,辅政王先回去吧。” 简单打完招呼,孔先生就似将李仁抛掷脑后,转而对王禹道:“您千金之躯,却赤足相迎,如此厚爱,臣惶恐。” “先生乃圣人后裔,又是天朝皇帝陛下亲自派过来的大儒,”王禹正色道,“如今既为我讲学,便是我的老师,自该如此。” 当着汉臣的面儿,竟连自称都唤了,李仁听得嘴里发苦,当即试探道:“臣素来也仰慕汉学,既然孔先生乃当世大儒,不知可有这个荣幸,叫臣也听一听?” 陛下年幼,易被蛊惑,断不可再使陛下与之单独相处! 王禹对这位辅政王也颇有感情,听了这话,便有些踟蹰,下意识望向孔先生,“这……” 就见那孔先生似笑非笑道:“我教与陛下的,乃是为君之道,难不成李大人也要听么?” 此言一出,小皇帝就变了脸色,“天色不早,辅政王且去吧。” 孩子再小,皇位上坐久了也能识得权力滋味,自然不容他人觊觎。 李仁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儿,直憋得面皮泛红,胡乱行了礼,拂袖而去。 出去老远了,李仁才停下脚步,回首凄然叹道:“汉人奸诈,内外相逼,我高丽……亡也!”
第202章 战事(一) 却说太子返回詹事府,召见詹事宋琦,细细说了今日面圣对答。 宋琦便道:“殿下初入兵部,在此之前未曾专精兵法,更不曾插手国家大事,稍有偏差也算瑕不掩瑜。” 今日诸子百家时的应变也算可以了。 “可我怕父皇失望。”太子叹道。 大禄太子可自称孤、本宫,然为表尊重,面对一干老师时,太子仍以“我”自称,以示亲近。 “人无完人,殿下有进取之心便很好。”宋琦宽慰说,“倘或殿下此刻便展露峥嵘,处处完善,反倒不美。” 一山不容二虎,父子也不行。皇帝犹在春秋鼎盛之际,若太子已成气候,反而容易招致猜忌,转为祸患。 太子一听,心下一松,可依旧愁眉不展,“先生啊,这太子之位,当真令我寝食难安……” 前几年寿王倒了,他难免也起了点心思,积极筹谋。 如今得偿所愿,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愕然发现,当了太子反而还不如只是个皇子时痛快。 他倒是有心向学,奈何兵部上到尚书胡靖,下到各处官吏,一来担心私下与太子结交被皇帝猜忌,二来么,也不乏观望,竟鲜有人肯倾囊相授。 若是寻常父子,直接去问当爹的也就是了,眼见后继有人,为父者必然高兴。 奈何,天家无父子啊! 在父亲之前,他先是皇帝,是一国之君。 皇帝仍龙精虎猛,太子就试图插手调兵,如此急不可耐,所图为何? 太子又说起今日秦放鹤也在,“父皇对我有了防备之心,不使兵部尚书教导也罢,又缘何不使秦子归教我?” 既复立太子,便有詹事府,既有詹事府,那秦子归理应遵循翰林修撰、侍读学士、太子詹事的旧例,又因何连跨两品、直入六部? 这个问题堵在他心里许久,颇感憋屈,只恨无人分说。 他不清楚隋青竹和郭玉安两位少詹事与秦放鹤关系如何,万一面和心不和,在他们面前巴望旁人,平白树敌。 但宋琦不同。 宋琦的孙女是秦放鹤之妻,贤伉俪情深,远近闻名,故有此一问。 宋琦笑得慈祥,却避而不答,“殿下执拗了,世间能为者何其之多,也不止一个秦放鹤,况且他此刻年轻气盛,征伐锐利太过,非为人师之相。殿下发此感叹,岂不让门下诸位少詹事、门人寒心?日后莫要再提。” 天元帝是位很现实的君主,相较现在就着急忙慌培养继任者,显然他更倾向于将擅长办实事的官员即拿即用: 左右满打满算就那么些事儿,如今朕能办则办,若留到下一任,指不定能不能成呢! 用秦放鹤本人的话来说,就是现阶段他任工部侍郎所产生的价值,远超太子少詹事,回报率更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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