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地方官,王增立刻意识到这样一份地图的含金量,不禁微微吸了口气,“这图是小姐所作?” 董娘有点骄傲,又有点不好意思,“您叫我董娘吧。是我所做,但非我所创,原是我师兄有做游记的习惯,我看过他的手札,如今便也学着做起来。” 她的师兄,那不就是…… 王增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对着那副地图细细观摩,又在脑海中将现有的官方地图不断比较、重叠。 他看得太专注,连一旁生闷气的韩卫东也不禁好奇,忍不住一点点蹭过来,装作不在意,却又伸长了脖子,歪着眼睛斜睨。 董娘:“……” 多滑稽啊。 觉察到董娘揶揄的目光,韩卫东脸上哄一下炸开,热辣辣滚烫,可下一刻,就见对方大大方方让开一点。 韩卫东愣了下,旋即脸上热度更甚,颇有种拔腿就跑的冲动。 但终究是对地图的渴望压倒一切,犹豫再三,还是顶着一张热辣辣的脸挪过去。 阿嫖的声音还在继续,“最近没有异常气候和地动,所以我想,最有可能的就是有外部势力在林子东侧活动,甚至相当深入,逼得野兽不得不权衡利弊,往危险更小的西边,也就是我们这边转移,这才撞上了游猎的北星等人。” 说到北星,阿嫖又下意识顿了顿,“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究竟如何,仍需去现场看一看才好。” 王增听罢,沉默良久。 不得不说,这个小姑娘的想法颇有些天马行空,但细细想来,却又很有几分道理。 若单纯只是野兽倒也罢了,可如果真有敌情呢?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思及此处,王增扭头看向韩卫东,“韩同知,事不宜迟,今日你便回去准备,明日一早,天一亮就进山查看!” 黑夜是野兽的主场,地方厢军又缺乏对敌经验,现在天色不早,又要整兵又要开拔,若真有个什么,这会儿贸然出击就是送菜。 “那么有什么是我们能帮上忙的吗?”阿嫖问道。 其实她很有几分忐忑,其中也混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既希望可以证明自己,也担心会因为自己的判断失误造成别的损失。 女流之辈,能帮什么忙? 韩卫东几乎是本能地想翻白眼,可白眼翻到一半,余光又瞥见桌上的地图,只好硬生生掰回来。 董娘看见了,兀自冷笑,此人偏执,比王知州差远了! 王增才要说话,却有医馆的人在外敲门,说大夫有话要说。 四人重新回到大堂,就见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大夫正在洗手,铜盆里的水血红一片,小童连着换了四遍,方才见清。 但那大夫坚持又多洗了两遍。 那大夫擦了手,先给王增和韩卫东行礼,这才说起伤势。 “伤势颇重,深可见骨,也有些伤了肺腑,就算能养好,右臂也废了,日后提不得重物。若能熬过这几日,不发烧……” 众人就都听明白了。 如果发烧,只怕性命不保。 大夫方才一直在后堂抢救,不知阿嫖和董娘身份,说完便对她二人道:“两位可认识那几个独人?既如此,尽快把人带走吧。” 莫说阿嫖和董娘,就连王增也有些意外,“你既说要熬过这几日,伤势那般沉重,怎好胡乱移动?” 大夫张了张嘴,十分犹豫模样,可知州大人问话,又不能不说,只得瓮声瓮气道:“大人明鉴,那几个可是独人啊!治病救人,是小人本分,不敢见死不救,可,唉!” 那些人的血沾到手上都觉脏! 真是晦气! 王增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缘故! 连济世救人的医者都这样,可想而知,其他百姓又会如何? 说话间,后堂的帘子被人掀开,北星和同伴抬着一副薄床板出来,上面躺着一个几乎没有气息的血人。 她们看了阿嫖和董娘一眼,仍带着几分稚气的眼中,满是麻木的茫然和沧桑。 唯独没有仇恨。 董娘张了张嘴,上前一步,想说什么,可却觉得说什么都无用。 有医馆小童从后面追出来,冲她们喊:“把袄子带走啊!” 众人这才注意到,北星她们身上的鹿皮袄已经没了。 “诊费。”她说。 “你们这样离开,她可能会死的。”阿嫖忍不住说。 北星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眼底全是麻木。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然后继续向外走去。 她们不想留吗? 不,是留不得。 外面的行人一看见她们的打扮便纷纷四散,如避蛇蝎,又在后面指指点点,还有的吐唾沫。 但北星她们已经习惯了,所以依旧走得很稳。 阿嫖不禁口中发苦。 她没有办法。 她也只是一个外来者,没办法违背任何当地人的意愿,强行留北星等人居住…… 天地之大,州城之大,房舍之多,却无一处容身之所。 她扭头看王增,却发现对方虽面有惭色,却始终未发一言。 王增在害怕。 其实他在民间威望甚众,若此刻他出面调停,绝对能将北星等人留在城中。 但他不敢。 他害怕,他害怕失去得来不易的民心,害怕为了维护一小部分人,而令一大部分人失望、生疑,害怕因此失去官身。 其实几个人而已,真会如此吗? 未必,但王增就是怕,他不敢赌。 回去的路上,王增和韩卫东久久不语,心思各异。 稍后到了州衙分别之际,王增又提醒韩卫东,“记得调拨人马,明日入山林查看。” 韩卫东明显心不在焉,愣了下才应了。 王增皱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佑平啊,你也三四十岁的人了,难不成还不如个小姑娘?一时失误不怕,改日立功也就是了。” “不如个小姑娘”,这话简直刺耳,韩卫东又想起方才在医馆时,这位上官与那两位大小姐谈笑风生的场面,心中酸涩难当,不免脸上就带了点出来。 王增为官多年,如何看不出?摇摇头,“我知你心中不服,可佑平啊,你今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当众利用百姓,妄图借刀杀人。” 韩卫东猛地看过来,似乎有意为自己辩解,但王增知道此人执拗,不想听,“边疆城镇处境本就微妙,陛下如今想要对外用兵,就必须处理好民间的关系,你身为朝廷命官,不说帮着促成,反而想要煽动百姓、引发动乱,你糊涂啊!往小了说是为官无用、不能理事,往大了说,便是违背圣意、挑动民意!等同促成民变,这是造反啊!” 若今日之事被陛下和太子亲眼所见,必然震怒,便是直接杀了韩卫东也不为过! 阿嫖那一声是对韩卫东的不满,但又何尝不是救了他的性命! 一番话直直砸下,犹如洪钟大吕,又如五雷轰顶,震得韩卫东目瞪口呆,摇摇欲坠。 造,造反? 不不不,我没这么想! 我怎么敢啊! “恩官容禀,”韩卫东吓得脸都白了,直接给王增跪下,“造反大罪,祸及九族,下官,下官绝无此意啊!” 这世上许多事原非本意,可谁在乎呢? 只要你阴差阳错做出来了,就是死罪! 王增摇头,“你这几年起得太快了,摔跟头在所难免,倒也不是坏事。” 原本韩卫东只是一个小县城的巡检,每日处理的也不过张家偷了李家二斤韭菜之类的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突然来到这里,确实有点赶鸭子上架。 他长叹一声,将韩卫东扶起来,看他这么大个人吓得眼泪都出来了,也是百感交集。 现在摔跟头,总好过日后送命。 “你心里真过意不去的,是这个吗?不是,是觉得自己栽在了两个黄毛丫头手里,倒霉,不服。”王增轻飘飘一句话,直接撕开韩卫东的最后一层遮羞布,白面转红,几欲滴血。 是,王增说得没错。 但凡今日指出这个问题的是朝中某位大佬,哪怕是韩卫东的同僚,他都不会这么生气,这么沮丧。 一个小丫头片子啊,她算什么东西!不过仗着有个好出身就指手画脚,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可偏偏她还说对了,这令韩卫东尤其不能接受。 共事几年,也算同甘共苦,王增对韩卫东也有几分情谊,不忍看他就此沉沦,示意他去旁边坐下,慢慢说: “你可知朝廷为何命我等设立安置区?又为什么让我们给这些遗民登记造册?” 韩卫东沉吟片刻,“……人口。” 那些遗民身体强壮,远胜寻常百姓,是天生的战士,而且现在她们活下来,如果可以,几年之内就可以生育一大批人口! 然后她们的儿女再生孙辈,十年之内,就可以成就一个成熟的村落。 这就是人口,这就是国家财政来源,兵马粮草来源。 “是啊,你也知道是人口。”王增好气又好笑,知道还这样,不是明知故犯吗? 韩卫东啊韩卫东,今日你栽得也不冤! “昔年辽国有位萧太后曾说过,民乃国之根本,汉人的种子洒在草原上,开出的便是契丹的花朵。佑平,话糙理不糙啊。”王增跟他说这些,也算推心置腹了,“自古以来,朝廷对外用兵,每每都要受降俘虏,将曾经与我军厮杀的敌军打散了,重新整编,就成了我军力量,若人人都如你一般,油盐不进,凡是外来的便屠戮殆尽,万事休矣!” 高丽也曾与我朝交战,杀人无数,可如今那些高丽人,不也成了汉人? 韩卫东沉默不语。 王增也不等他的回答,又自嘲一笑,“其实本官也无甚面目说你,这几年来,你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我明知道你犯了这样的过错,却不出声提醒,默许纵容……” 上行而下效,为官者都不能接受这些,又有什么脸面让百姓接受呢? 说到底,还是他软弱太过,什么都想要,尤其怕失去已得的民心。 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他斥骂韩卫东,又何尝不是高高在上,置身事外? 王增用力吐了口气,“佑平,非你之过……” 是我,是我率先放弃了那些独人。 身为边境官员,却置朝廷意志而不顾,瞻前顾后,此为失职,无法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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