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胡靖左右思量,试图觅得万全之法,终因尤峥不念旧情,只能徒叹奈何。 诚如天元帝所言,成大事者,丁点名声损毁也不算什么,但他本就在病中,又被尤峥接连使出杀招,只觉前半生犹如笑话,备受打击,又昏厥过两次。 私下太医也说,若要保命,再不可动怒。 为今之计,只有以退为进,保全自己最后一点名声,在陛下、太子心里留点好念想。来日子孙后代,也不必背负父辈恶名。 世人素来憎恶身居高位者,却又本能怜悯弱者,此番他落败,黯然退场,众人幸灾乐祸之余,自然也会想起尤峥是如何取胜的。 出卖朋友、戕害同盟的叛徒,难道就光彩么? 念及昔日君臣情谊,天元帝并不介意给胡靖最后一点体面。 天元帝明面上拒了两回,终究于天元五十五年二月初八,同意了胡靖的请辞。 胡靖怀恨黯然退场,但尤峥却未迎来期盼中的首辅桂冠。 仍是暂代。 初八下午,现任鸿胪寺卿金晖亲来内阁递交春分祭祀大典的最后流程单,顺便说明些微调整,眼见首辅之位空悬,几乎要笑出声。 怕他当众发癫,秦放鹤随意找个由头轰他出去,“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尤峥这几日的怅然若失所有人都看得出,若金晖此刻发疯,没准儿直接给老头儿气死了。 金晖从来不在秦放鹤跟前掩饰本性,待到无人之处便肆意嘲笑一回,心满意足,“偷鸡不成蚀把米!” 为了首辅之位,尤峥放手一搏,固然斗倒了胡靖,可大约他自己也没想到,胡靖争抢了一辈子,苦熬一辈子,事到临头,反倒想开了豁达了,还真就舍得放弃。 胡靖一退,又反过来将尤峥钉上耻辱柱…… 秦放鹤都懒得说他,只叮嘱道:“太子第一次主持春分祭祀,非比寻常,你需提起十万个小心,万万不可出岔子!” 春分祭祀事关一年农桑,需要祭天祭祖,祭土地神和五谷神,最后帝王亲手祈福,卜算接下来一年国家运势等。历来为重中之重。 以往都是天元帝亲自主持的,今年却直接让太子代行,意义重大。 金晖疯归疯,关键时刻却总能分清轻重缓急,见秦放鹤说得郑重,便也收敛几分,胡乱应了。 只分别之际,金晖又疯了一回: 他走出去几步,眼见四下无人,突然折返,对秦放鹤附耳低语,“首辅大人……” 秦放鹤瞳孔微震,尚未来得及说话,金晖已然笑着退开,以前所未有之恭敬,冲他行了礼,“下官,告退。” 他拜的,乃是自己的前程。 天元五十六年,农研所宣布,由县君秦熠和陆蓉冒死跨海带回的红薯、土豆、南瓜等作物种植成功,就目前所估算亩产,丝毫不逊色于玉米,且对水土和气候要求并不苛刻。 尤其南瓜,甚至不需要什么正经田地,随便一点墙角屋檐,哪怕是一根枯树,也能顺着拼命往上攀爬……其中的红薯藤、南瓜花、南瓜藤等,人也可食用,味道并不算差。 至于其他的辣椒、花生等作物,因更多的是丰富百姓餐桌,相较之下,倒显得逊色了。 “若得推广,则五年之内,天下无饥馑矣!”激动万分的周幼青亲自上书,在大朝会上老泪纵横,“此举,可救万民,此功,可垂千古!” 要知道,自从天元四十三年,玉米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陆续丰收后,已经帮助大禄上下扛过数次天灾,至今已有十三年之久! 又因对外广开海贸、开疆辟土,国内整体大环境趋向平稳,大禄人口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激增,如今算上正式归顺并登记在册的海外人口,已突破九千万大关。 九千多万人,就是九千多万张嘴,饶是有玉米支撑,众人仍时常觉得担忧。 相对单一的粮食结构本身就意味着不稳定。 家里有粮,心里不慌,没人想回忆饿肚子的滋味,也没有官员想见饿殍满地。 而现在,红薯、土豆和南瓜的“横空出世”,再次填补了剩余空缺! 另外,陆蓉亲手绘制的海外人文风土卷轴,并诸多航海图,也填补了许多空白,意义重大。 哪怕曾经无数次预想过,但当这个消息由官方公开的那一刻,秦放鹤还是感到难以言表的骄傲。 啊,这是我的女儿! 董家、汪家、孔家等有份参与的同盟,自然欢喜,但其他朝臣却都万分错愕茫然: 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之前陛下就知道吗? 什么叫“发现未发现之新大陆?” 什么又叫“绘制亘古未有之航海图?” 一连串的消息丢出来,砸得满朝文武头晕眼花,欣喜若狂者有之,肝胆俱裂者,亦有之。 在家休养的胡靖听罢,半晌无言,良久,忽仰天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当年秦放鹤等人突袭白云港,便是迎接凯旋吧! 所以当初董春出殡,那两个丫头确实未在京城。 冒死跨海? 秦子归啊秦子归,你真是好狠的心,竟连亲生女儿都舍得放出去冒险…… 横跨大海?开辟亘古未有之航路,这可不是什么游历江南一般的美差啊!生死有命,祸福全看老天爷高兴与否。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小看了他们,尤其小看了那两个不怕死的丫头片子。 谁能想到,不过区区两个女子,竟有这般的魄力、勇气和胆识!行常人之不敢行,做常人之不敢做! 胡靖笑了半日,形骸放浪,最后脸都笑红了,泪也笑出来了,一时喜,一时悲,一时幸,心里浑似打翻了酱缸,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他的儿女听说,以为病发,惊惧交加前来询问,却愕然发现胡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好。 “你们懂什么,”胡靖抹了把脸,复又大笑几声,眼底闪动着奇异的光彩,“百姓能吃饱饭,这难道不是好事吗?来人,准备四宝,我亲自写贺帖!” 众人面面相觑,小心翼翼道:“可是,陛下尚未言封赏……” “待到那时,贺喜的帖子还会少么?”胡靖嗤笑道,“我便要讨个头彩!” 之前他输,就输在慢一步,以后不会了。 说罢,不再理会,当即提笔凝神,一挥而就。 他的书法乃是先帝在世时便极力盛赞的,此时心绪通达,竟是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近些年少有的墨宝佳作了。 莫说儿女,便是胡靖自己也忍不住反复打量,百感交集。 字乃心神外化,之前他处处受制,心头郁郁,下笔便觉窒涩生硬,越努力越是造作匠气。 如今意外放开,多年疑惑茫然尽去,倒有些破而后立,更上一层楼的韵味。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排啊! 一通则百通,看着这笔字,胡靖不禁有些许懊恼:如果当初自己不那么浮躁,顺其自然,不强行拉起尤峥做同盟,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 可是没有“如果”…… 想到这里,胡靖自嘲一笑,摇摇头,“罢了。”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退一步来说,面对当日处境还能全身而退,焉知不是上天垂怜? 他已吃过教训,该知足了。 待到墨干,胡靖亲自打发心腹送去伯爵府,自己又忍不住发笑,只觉短暂的懊恼过后,又有无限侥幸和快意涌上心头。 “尤峥啊尤峥,你也算聪明反被聪明误啦……” 我及早退出,虽曾与秦放鹤政见不合,终究未至死敌,此时示好,日后未必不能和平相处。 反倒是你……他们父女、门派立下如此大功,朝廷和陛下势必要嘉奖,尤峥啊尤峥,你待如何? 不知不觉间,恨意已然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微薄的怜悯。 天元五十六年八月,秦熠晋郡君,封号定安,陆蓉晋县君,封号定平。 同年九月,秦放鹤晋首辅,年仅四十四岁。
第270章 落定(二) 圣旨一下,满朝皆惊。 此“惊”,并非“惊讶”,因为早在胡靖自退,尤峥却迟迟得不到提拔时,众人便隐隐有了猜测。 故而更多的是猜测落实后的“震惊”。 因为相较平级的其他同僚,秦放鹤毕竟太年轻了。 满天下多少读书人,考到四五十岁还不曾中进士,可他呢?竟已抵达人臣之巅。 不算空前,或许也不会绝后,但史书上苍白的先贤记载和身边鲜活的传奇,带来的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震撼。 一时间,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同盟欢欣鼓舞者有之,政敌胆战心惊者,亦有之。 但明面上,大家都尽可能地表达出善意。 尤峥也不例外。 他笑得甚至比柳文韬还斯文,活像看到儿孙出息的和善长辈,不见半分勉强。 但人后,尤峥却一度丧魂落魄,满是银丝的头颅向后仰靠在江南山水的石雕大靠椅上,久久不语。 之前旨意未下,他心中一丝侥幸尚存,可如今……当真是万念俱灰。 像一只老旧的皮球突然被捅了个大窟窿,这么多年憋着的一口气,全都散了。 “父亲……”所有伺候的下人都被撵走,尤文桥亲自捧着参汤进来,“认了吧。” 那胡靖当初与秦放鹤当众闹得不好看,人尽皆知,如今不也低头,头一个狗颠儿似的写了贺帖吗? 只这一步,就保全了胡家子孙的仕途: 秦放鹤非心胸狭隘之辈,哪怕日后不刻意提拔胡家人,但有胡靖低头在先,总不会故意刁难。 这就够了。 眼见尤峥一动不动,好似木雕泥塑,尤文桥不禁以袖拭泪,“父亲!好歹顾惜身子啊!” 难不成为了那个位子,真要闹什么“大义灭亲”“父子反目”? 况且木已成舟,纵然他们背水一战,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那秦放鹤相较胡靖,确实算得上心胸宽广,但不代表他不记仇! 认命,好歹能保住眼下的荣华富贵;不认命,可能满门都要遭殃。 尤峥的眼珠终于颤了颤,隐约找回一点活气。 他看了长子一眼,又慢吞吞转回眼珠,用力闭上眼睑,一声长叹,身体迅速干瘪下去,“咫尺之遥,咫尺之遥啊!” 苍天,何故负我! 尤峥颤巍巍伸出右手,往前用力抓了个空,两滴浊泪自眼角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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