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为了给未成年的新人类提供绝对安全的生存环境, 幼都升级了儿童公共场所的准入资格批准, 无论您的身份等级多么优秀,您都不能随意进入儿童专门领域。】 月伯扫了眼大厅里奔跑的孩子们, 又转头看向礼堂的镜子。 和曾经那个雌雄莫辩的单纯少年相比,如今的他已经过了变声期, 五官也突出了男性特质,即使绑着银白色的高马尾,但只要看过他颀长挺阔的身材,也不会再有人敢在他面前随意放肆。 “知道了。”月伯转身离开,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广场上,最终在运动中心外的临时公园里停下。 他找了处秋千坐下,因为身高过高,已经不能驾驭儿童的玩具,他只能双手抓着不锈钢的绳索,将腿伸直,仰头望着晴空发呆。 手腕上的通讯器从昨天晚上一直响到了现在,月伯懒得搭理。 不用猜,这个世界上如今还敢于这样无视他的脾气骚扰他的人,就只有他名义上的弟弟天野。 那是个很讨人厌的小孩,虽然只年幼他一岁。 与世界贵族出身被教皇大人专门培养过礼仪教养的他相比,在进入他们家之前,天野完全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野孩子。 不过,野孩子也是有感情的。 相比自身天生凉薄的性格,天野似乎更珍惜这个家庭。 所以,那小子此刻一定恨透了他吧。 想到这里,月伯垂眸,看着灰白色的地面发呆。 即使天野再生气,甚至决定就此和他断绝关系,他也不能去参加父亲的葬礼。 天野什么都不知道,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父亲的葬礼上哭丧,用傲慢、嚣张且无知的态度去直面真理党的那些老家伙。 不需要言语,所有人只要看一眼天野那清澈且愚蠢的眼神,再看一看那个蠢货的理科大类整体成绩,就会明白——即使是父亲将科研文件摆在桌子上,那家伙对父亲的研究内容也必然一无所知。 可他不同,他的天赋领域和父亲高度重合,所有人都明白,他有能力继承父亲的衣钵。 但是,事实上,在新母大人去世之前,父亲从未将工作带入家庭。 · “你为什么会选我做导师?我以为你会选择你父亲。” 大二那年,星隐看着月伯递来的个人履历,一脸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位外貌出众的男生。 “我也只是刚刚有了带硕士生的资格。”星隐掏了掏耳朵道,“我目前没有什么傲人的成绩,你不怕我耽误你吗?我要不是已经博士毕业了,我都想求你父亲当我的导师,他可是大佬中的大佬,我都怕我配不上他。” 进入了顶尖大学后的月伯,离开了幼都生活,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本科阶段的学业,开始预备进入实验室工作。 在强者如云的新环境中,他不再具有压倒性的实力,为了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必须主动与导师联系。 “你很强。”月伯却道,“我看过你在本科结业时发表在顶刊《天罗万象》上的论文,你非常厉害,以后做出顶级成绩是必然的。” “啊?”星隐有些害臊地用手背抵住唇部笑了一下道,“真的假的?你一个大二学生居然能看懂?” “勉勉强强。”月伯回答。 “那你不是更应该跟你父亲学习吗?”星隐道,“你和你父亲都是军职,他带你肯定比我带你对你的未来发展更有益,我就是个单体战力垃圾的纯科研人,也不擅长人际交往,未来是没有政治仕途的,你跟了我,我只能给你提供科研上面的帮助,但你的期待肯定不止如此吧?” 月伯却摇了摇头道:“这就够了。” “真的假的?怎么,你担心如果跟了你父亲,别人觉得你是走后门了?” “并不是。”月伯道,“我父亲希望我有自己的人生追求,而不是盲目地追随他的步伐。” “哦?”星隐环抱双臂问,“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月伯却在此时沉默了。 · “你的理想是什么?” 在和西日成为父子之前,有一天,月伯被如此问道。 少年月伯愣了一下,随后有些腼腆地低下了头。 “没关系,没有理想很正常。”男人拍着月伯的后脑勺安慰道,“不是所有人生下来都有理想的,我们普通人这辈子很难有什么明确的目标,更多人都是在寻寻觅觅地活着。 所以你看,去尽星大教堂许愿的那些家伙,基本都是求平安、求健康、求桃花之类的,没有人规定一个人活着一定要有个目标,对吧?” 少年月伯却没有赞同男人的言论,而是将头低得更深了。 “怎么?”注意到了月伯情绪似乎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男人撑起下巴问,“难不成,你其实有理想?不好意思说?” “……” “说说看,我听听。”男人立刻向少年凑了凑,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少年却露出了有些羞耻的表情,不争气的眼泪也涌了出来。 男人刚想询问发生了什么,却在看到少年通红的脸时明白了一切。 一个从小被教皇做为圣夫抚养的孩子,说好听一点叫“自幼受宗教熏陶”,说难听一点就是“自幼都在吃洗脑包”,他的理想还能是什么? 无非是做世界上最优秀的圣夫,不辱圣母大人荣光,尽全力履行预言使命。 月伯虽然年龄尚小,可身为一个孩子,价值观的成型期其实就在那最关键的几年。 教会所赋予月伯的价值观,已经变成了他的骨血,与他的躯体相融。 深爱圣母大人是从生下来就被培养的习惯,却要在这一秒把圣母大人只当做神明去敬仰,换谁能够轻易做到? 反抗这样的意识,就是在反抗已经成型的自我意识。 这是一场“新的自我”对“旧的自我”发动的攻击,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人不断地自我伤害、自我否定,而一个不断地否定自我的孩子,又该怎么样在人生路上学会爱护自己? “对不起。”男人低下了头。 一旁的月伯忙摇头:“我不是怪你,你很好……” “不……”听到这里,男人露出非常惭愧的表情掩面道,“我其实什么都知道,我如果真的是个好人,就该早点来接你,所以说到底我也不过是个卑鄙的大人,在你已经被植入了毒瘤的种子后才出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只是个孩子,我却……” 月伯没有听懂那天的男人到底碎碎念了些什么,只知道男人的表情真的很受伤、很自责。 · 从那之后,男人不再过问月伯理想之类的话题。 而月伯,即使远离了教会,拥有了父亲、母亲和弟弟,也明显和同龄孩子在性格上有很大的区别—— 他会在看到圣母雕像的那一瞬间亮起星星眼,又会在下一秒非常抗拒且刻意地扭开头; 他会下意识远离那些做了变性手术的中间新人类,又会在转瞬之间非常刻意地同这些人讲话; 他会圣教课上出现过呼吸的抗拒表现,又会在下一秒为老师专门替他准备了非常厚的“隔离”道具而生气; 他总是第一个背过所有赞颂圣母大人的歌谣,又总是装作自己什么都没记住甚至宁愿受到老师的责问; 他有无数关于圣母的灵感创作,又将这些才华玩命地藏了起来。 …… 正如同西日所想,理性的他,会一遍遍地否定、攻击、厌弃已经把热爱圣母刻在骨子里的那个自己。 但实际上,体现在外人眼中的他,是一个上一秒还开朗阳光,下一秒就会显得格外内向、孤僻且麻木的怪人。 男人看在眼里,于是总是主动带他去教堂祷告,让他看看那些在圣母那里得到救赎的同胞,拉着他去见那些狂热的圣母粉丝,让退休老人们为他讲述那些为耀星共和国做出了巨大贡献的预言之子的丰功伟绩。 每当出现在这种场合时,月伯总是会选择表演。 ——表演得好像看开了一切。 尤其是当天野出现在这个家庭后,他的表演成分更重了。 因为,天野的单体战力太强了,他怕这个后来的弟弟会夺走本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父爱与母爱。 于是,他的演技越来越好,他逼迫自己装作很开朗的样子。 他为圣母大人写歌、他站在唱诗班的第一位、他在面对圣母雕像时逼自己高高地昂起头颅对圣母的双目对视。 以前的时候,父亲总是能看出他的演技,于是会在结束一天的行程后对他说:“没关系,慢慢来,慢慢接受自己。” 可自从问题少年天野出现后,父亲很明显把一部分精力分给了天野。 天野不是个省油的灯,那个蠢货很爱表现,精力无限旺盛,还特别爱在委屈后嚎啕大哭,以至于自从那个混账来到他们家后,天天都是鸡飞狗跳。 于是,也许是自己的演技越来越与灵魂融为一体,也许是父亲已经没有精力再从他的微表情中窥探他内心的柔软,也许是父亲的工作变得越来越忙、越来越忙…… 父亲再也没有看穿过他的表演,单独与他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连回家的时间也变得渐渐减少。 父亲变了,从曾经的日日陪伴,变成了语重心长的一句话—— “月伯,我相信你的自我调节能力,人只能自救,你最终还是要靠自己走出去的,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希望你能理解,好吗?” “嗯。”他点头应着,试图理解父亲,也在不断地努力着。 可是,与真实的自己和解,谈何容易呢? 少年的月伯从不敢定睛去仰望圣母的画像,因为他怕多看一秒,童年的那个可悲的自己对圣母的滔天爱意便会涌出体内。 他只能握紧拳头,压抑着两种极端的情绪,逼迫自己去做一个“正常人”。 努力的话未来至少会有所改变,不努力的话,他会一辈子沉在自我内耗的泥潭里。 父亲说得对,他要自救。 他不能做一个只依靠父亲给的精神能量存活的小孩子,否则这和过去那个把圣母大人当做人生唯一信仰的傻孩子有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刻,月伯觉得自己好像很快就要走出过去了。 很快,他就能变成一个接纳自我的人,从今往后,健康地拥抱未来的生活。 然而,命运的重锤,在他即将重生的那一刻,再一次落在他头上的那一天。 · “哥,你很讨厌我吗?” 新母大人的葬礼上,沮丧的天野第一次对着月伯做出这样的提问。 “是。” 月伯毫不犹豫地回答。 其实,当时的他并没有那么厌恶天野。 只是他厌恶自己罢了。 教会里面的嬷嬷们曾经说过:“预言之子很难拥有平凡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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