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杜如云如约而至。 她跟杜如云小时候是住在一间房里的。那时候年纪小精力旺盛,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就盖着被子脸对脸说悄悄话。后来长大了些,杜如云有了自己的卧房,她们再也没同床共枕过。 烈酒上头,易催人醉。一杯下肚,她已经有些醉意。 她看着杜如云,一刻不停地说话,什么都说。一会儿是童年趣事,一会儿是新婚祝福,一会儿是失恋追忆。她晕头转向,前言不搭后语,杜如云也两颊绯红,笑呵呵地随声附和。 女儿红,夜烛光。那个夜里,她和杜如云又变回了那两个蒙着被子说悄悄话的女孩。 酒过三巡,杜如云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她也喝多了,看到烛台上的蜡烛变成两支,一直在晃。她看得头晕,不耐烦地伸手一挥,也趴倒在桌上。 火光灼人,将她从睡梦中唤醒。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大火熊熊燃烧。热浪扑面而来,火舌卷上她的衣袖,她噌的一下站起来,逃离了火的围攻。 火。有火。这里有火。 她四处张望,回身看到门扉,仓皇地夺门而出。 夜风晚凉,吹到滚烫的酡红脸颊上,像冰毛巾敷在脸上。她晃晃头,合紧衣服,找回了一点意识,正要往自己的卧房走,猛地想起来半夜去找杜如云喝酒谈心的事。 呼救声如鲠在喉,她回头看向透出一点光亮的房间,里面静悄悄的,火焰无声蔓延,杜如云还没醒来。 恍惚间,她想起定亲仪式上杜如云和王焕金站在一起的画面。 要是她穿同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跟杜如云站在一起,无人可分辨哪个是她,哪个是杜如云。如果那天,站在王焕金身旁的是她...... 她鬼使神差地立在原地,既没呼救,也没冲进屋里叫醒妹妹。 酒劲未散,她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梦里妹妹在火势不断蔓延的屋子里昏睡,她站在门外看着,一动也不能动。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王焕金的拒绝,妹妹的笑声,墨玉牡丹的发簪,上好的女儿红。 她的思绪乱成麻,缠在一起,和妹妹的身子一同燃烧,融化在火光里,成为一缕缕升上高空的灰烟。 直到有人呼救,她才回过神来,焦急、心虚、愧疚一股脑涌上心头。 她到底在做什么啊?她的妹妹还在屋里。她怎么能、怎么能! 她嚎啕大哭要冲进去救人,但火已经彻底烧起来,火焰吞噬了屋内的一切,包括她那还在睡梦中的妹妹。 她被人拉住,眼睁睁看着黑夜被火光映照,亮如白昼,黑烟滚滚,升到半空中,和天边的云影叠在一起。 如云,她的亲生妹妹,够到了天边的云彩。 “娘.....” “云儿,你没事吧?” 她被娘亲一把抱在怀里,感受着她的体温,怔怔地听着她喊她云儿。 没人可以分得出她们两个,因为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她可以取代杜如云,拿到她拥有的一切。 她忽然就说不出话了,只是抱着娘亲失声痛哭,身子止不住发颤。 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此起彼伏。火势太大,已经救不回来了。 她的妹妹死在那场大火里。除了她,无人知晓。在其他人眼里,活下来的是和王焕金定了亲的杜如云,而不是那个不可一世的杜如月。 她顺理成章地从杜如月变成了杜如云。 出殡那天,她仍没有实感,看天天是灰的,看地地是灰的。棺材摆在面前,里面没有尸体,只放了她曾经穿过的衣服和为及笄日订做的那支墨玉牡丹发簪。 她只戴过两次簪子。一次是及笄那天,一次是买女儿红那天。两次都和妹妹有关。 此刻,她装作妹妹,给自己送葬。 吊唁的宾客都在惋惜她死得太年轻。 王焕金也来了,见到她,开口便是:“如云,节哀。”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有些认不清那里面盛是她还是杜如云的魂。 王焕金永远也不可能看到她了,他只能看到杜如云一个人,曾经是,现在是,将来亦如是。 她放声痛哭,为死去的杜如云,也为在他人眼中死去的自己。 她再也做不回自己了。 杜如云的魂在体内,她的魂也在体内。她们是一体双生的姐妹花。 杜家再无杜如云,可家里处处都是她留下的痕迹。每个物件都在提醒她曾经有个很好很好的妹妹,是她杀了她,是她一念之差让她活生生被烧死。 她整日以泪洗面,无时无刻不在忏悔自己的罪责。可她不敢对任何人说,也不能对任何人说。 家里人以为是姐妹情深,妹妹接受不了姐姐的死亡。他们怕她一蹶不振,几番商讨下举家搬迁,并责令府里上下不准提杜如月的名字。 杜如月彻底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杜如云温婉,她也变得温婉;杜如云和善,她也变得和善;杜如云着素衣,她也着素衣;杜如云不施粉黛,那她也不施粉黛。 有时望着镜子里的温柔面孔,她禁不住会想,死在那场大火里的究竟是谁? 是杜如云吗?可她现在就是杜如云。是杜如月吗?可没人知道她是杜如月,又怎么能说是杜如月存活于世? 那一场大火烧死了她唯一的妹妹。火灭之后留下余烬,也将她一点点烧成了灰。 她顶着妹妹的身份嫁到了王家,跟王焕金成了夫妻。 旁人无不羡慕她嫁了个会疼人的好夫君,人人都觉得她是整个临水最幸福的成婚女子。然而她真的幸福吗? 她不敢细想。 “云儿,你看我给你弄来了什么好东西?” 她走过去,看到满园如云花。 “喜欢吗?”王焕金问她。 “喜欢。” 喜欢墨玉牡丹的她装出惊喜的模样望向他。 艳阳高照,她内心一片荒凉。
第24章 .蕴灵镇
序章 涂有蔻丹的五指拂过红似晚霞的布料,拎起一角,捻了捻。 “阿九的手艺就是好。” 浓妆艳抹的妩媚女子以画扇遮半脸,看着端着托盘的朴素妇人,发出一声轻笑。 阿九羞赧地低下头,看到身上打着布丁的朴素衣物,难为情地缩了缩脖子。本就瘦削的人显得更弱小了。 “你家重山没一起来吗?” “他、他今天要赶预订的美人扇,没空陪我一起来。”阿九应道,声音微若蚊呐。 “哦,这样啊。难怪没看到他。”女子摇了摇手中的画扇,激起一阵浓郁的香气。 阿九抬眼,看到扇面的角落里写着一个小小的“山”字。执扇的手指如葱根,她收回目光,看像自己的手,又粗又笨。就像她这个人一样。 “你把布给迎春去领酬金吧。我还有事,今日就不留你了。”女子转身离开,层层叠叠的裙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阿九弓着背把布交给了走上前的丫鬟,鼓起勇气看了眼女子的背影,又飞快低下头,走下楼梯。 女子拖着长长的裙摆回到房间,放下画扇,在梳妆台前坐下。她习惯性地看了眼台上的花瓶。 里面的花又变了,这次是一朵硕大的□□。 最近这段时间里,她每天都会收到不同的花。 牡丹花、杏花、芙蓉花、玉簪花、山茶花、桃花、水仙花、梅花、石榴花、桂花、荷花,再加上新出现的菊花。 整整十二种花,正好对应十二花神头上需要戴的十二种花。 她问了楼里的人,没人知道这些花是怎么来的。这十二朵花好像凭空出现一般。 有人说,这是花神的偏爱,偏爱她这个全镇最美的人。 女子抱起花瓶,观赏了会儿,心情舒畅地放回原处。她打开妆奁,摆出一堆胭脂水粉,对镜上妆。 “绮华娘子,有客人找您。” 传唤的丫鬟喊了几声,屋内无人应答。她推开门,走进屋里。待看清屋内的情景后,她发出一声尖叫,跌坐在地。 女子端坐在梳妆台前,只有血肉,没有皮囊。 碧波荡漾,微风和煦,落英缤纷,金桂飘香。 对岸传来婉转歌声,如烟雨忽至,混着船桨划过湖水的声音,悠悠唱进游湖人的心坎里。 立在船头的摇橹女朝另一条游船望去,跟正在唱歌的年轻女子打了个照面,相视一笑,合唱了起同一首歌。 两岸一唱一和,去和来的游船渐行渐远,只有渔歌隔江依旧。一曲终了,沉醉在歌声中的乘船客们如梦初醒,纷纷拍手叫好。 “我加钱,姑娘再来一曲吧!”有人起哄。 “不了,千金难买我高兴,客人还是留着钱去蕴灵镇快活吧。”摇橹女笑着回绝。 一个纨绔扮相的公子哥听完,遗憾地叹了口气,对摇橹女道:“都说听鲛人高歌似仙乐入耳,依我看,姑娘的歌声也不比鲛人差,说不定比之更上。” “谢客人夸奖。” 正在合眼假寐的江寒栖闻言睁开眼,看向献殷勤的纨绔,眼底尽是鄙夷。 凡夫俗子。他暗自嘲讽道。渔歌再好,终究是凡世之物,根本无法与鲛歌相提并论。 江寒栖移开目光,望向坐在对面的人。 洛雪烟靠着江羡年,睡的正香。 她梳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编得不紧,头发松松散散的,耳边发间插着一支白茶花缠花发簪。那是她从一个头发花白的阿婆手里买下的,说是先前住客栈的时候一直看阿婆卖首饰,看出感情了,支持下阿婆的事业。 当然,钱是他付的。洛雪烟的钱袋现在还在他手里,他一直没还。 江寒栖看着洛雪烟的睡颜,感觉她的脸比在太守府的时候圆润了些,双颊透着淡淡的红晕,如雪映霞光。 最近一次莲心针发作,她唱完鲛歌还有精力跟他说闲话。 平时没机会说的话如倒豆子一般从她嘴里抖出来,大多都是些不起眼的寻常小事,但从她嘴里说出来好像又不是那么无趣。 长夜漫漫,灯火如豆。他和她相对而坐,手手相连。昏暗的烛火在她的脸上留下跃动的阴影,衬得那双含笑的眸子格外明亮。 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她在他面前可以随心所欲地笑出来了。 游船靠岸。 洛雪烟被晃醒,睁开眼,对上江寒栖的目光。交接一瞬,他扭头看向船头。今安在板板正正地坐在他旁边,跟着他朝船头张望,那双大眼睛难掩好奇和期待。 镜生一事处理完后,他也加入了除妖小分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因因,我们到了。”江羡年以为洛雪烟还在睡,轻轻推了下她的肩膀。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跟江羡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姐妹。江羡年想在称呼上亲近些,便问了她的乳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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