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辞不乐意,心里更不平衡。 她承认,她不是什么善良到极致的烂好人。她偶尔会有点小心眼,自私利己,贪生怕死…… 那疫病横生动乱不堪的炼狱,他们推三阻四,她自然也不想去,更觉得不该由自己前去。 换一种情形,如果她是医生,带着最先进的医疗手段前去支援,那么她惧怕之余,兴许能觉得自己此行大有意义。 再或者,祭祀祈福真无比灵验,她去了便能人到疫除……那她也会视死如归的前去。 可现在摆明了是民心与皇权之间的较量,要逼着他们走出这岁月静好的皇宫,亲眼所见亲身所经历那番疾苦。 说白了,就是情绪所激,迫不得已,要选出一个替死鬼。 自宋辞穿到西丘以来,从没有将阶级和身份看得有多重要,无非是身在局中争辩不过,随波逐流的参照他们的法则勉强度日。 她在他们眼中是卑贱的平民,她也安稳坦然的当着快乐的卑贱平民,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突然有一天,自诩高贵统领着她,恩赐她,高高在上的皇权跟她谈“亲缘”,跟她讲“责任”。 首先,皇族是和萧让尘沾着点浅薄的血亲没错,可那些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其次她从未受过万民供养,让她去为江山社稷,为西丘牺牲……这在宋辞看来,无疑是道德绑架。 哪怕皇帝给出无限的利诱,承诺高封厚禄……例如记在皇后名下,以嫡出公主之尊领俸,赐予田顷,宅邸,还称与她异常投缘,喜爱她到往后定当成亲生女儿般对待! 宋辞依旧沉默。 论公论私,她都找不到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皇家又不是没有真公主,何必非要大费周章,拿她这个山鸡去冒充凤凰? 再则民间要是知道她不是真的公主,愤怒之下只会适得其反。 他们做事只顾眼前,难道都不考虑后果吗? 兴许是看穿了她脸色的难堪,在旁沉默许久的怀宁公主终于出言。 她假意不满,话里话外暗讽宋辞出身低微,配不上皇帝的封赏。 用词遣句固然难听,半点不留情面。但宋辞知道,公主除了这样别无他法,她这是在救她! 亦或许,前几天膳堂内的一番对话,公主听进耳中,记在了心里,明白她们彼此之间使命的差别。 暗讽罢,殿内无人接茬,都在暗中留意着宋辞的反应。 见她依旧不表态,远不及预想那样好骗。老奸巨猾的几对主仆心中嗤她不识时务,场上便你来我往,指桑骂槐地激烈吵闹开来。 这场争执的高明之处在于,明明谁都没有牵扯到宋辞,但偏每个人都剑拔弩张,锋芒直指她的眉心…… 从那一刻起,宋辞知道,自己大抵是退无可退了。 直到三皇子在纷乱当中向她看过来,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有硬撑的立场,也有孩童的懵懂无助。 他清透的嗓音有些急躁,划破那些不可开交:“父皇!年前表哥亲手将宋小姐交到宫中,选中吉日以待成婚……现在表哥人在北境战场,婚约还未履行!若宋小姐此番出宫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可怎么跟表哥交代呀!” 此话一出,殿内顿时归于沉寂。 各揣心思半晌,皇帝才从暗忖中挑眸,也懒得装了,话里有话道:“君民齐心的盛大祭礼,求的便是胜战,止疫。若能由你辞姐姐亲做主祭司,一定更能打动上苍!想来你承钧表哥也能早日安然无恙的归来。” “小辞。”他视线一偏,落到宋辞身上,语调里满是威压:“你觉得呢?” 三皇子所称的“宋小姐”,不管真情实意还是另有图谋,总归是他身为皇子对宋辞的尊重。 而皇帝左一个“你辞姐姐”,右一个“小辞”,已然将宋辞架上了公主的位置。 外加那句能隐约品出威胁的规劝……好像但凡她不答应,萧让尘就注定回不来了一样。 宋辞在袖中攥紧双拳。 他是皇帝,他的确有这种实力。 君若要臣死,身为人臣,无所谓战场还是朝堂,哪怕是安稳地躺在家中,依旧逃不脱被强权笼罩的命运。 圣心已决,从始至终她都没有任何选择的资格。 她不从,萧家和萧让尘便没有好下场。 不为他们,为自己……抗旨不尊,违背圣意,她往后的日子肯定也万般艰难。 紧攥用力到发抖的双手,缓缓松开,并在身前,压抚下衣裙的褶皱。 她端庄郑重将双腿依次弯曲,膝盖点地,腰脊直立地跪在殿中央。 “北境故土深陷战火,腹地饱受疫病祸乱。纵然宋辞一介草民,亦悲悯于灾情,甚感痛心……若能有此荣幸,亲身主祭以通神明,为西丘祈福,民女自义不容辞,定会至纯至诚,全力以赴。” 她还是妥协了。 为西丘,为百姓,而不是为他皇家……她强调着仅存的一丝立场,显得滑稽又倔强。 最终,多数人迎来了圆满的结局。 除了怀宁公主和三皇子有些不自在,说不清是内疚还是悲伤,其余几人都透着股顺理成章的得意。 就好像他们予以宋辞最高殊荣,让她慷慨赴死,反而是她的无上荣幸,理应感恩戴德一般。 宋辞知道,看似厚封,扶摇直上……可有钱有权,也得有命去享才是! 命和钱权,从来都不是等价交换。 —— 半个时辰过后,这场闹剧宣告结束。 拟好的旨意一阵风似的在宫中刮开,瞬间激起万丈波澜。 或许有人嫉妒羡慕,有人同情……宋辞无暇顾及外面的声音,托付好后续事宜,便回到了偏殿。 事情来的仓促,她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准备,更不知能否安然无恙的回来,望着房中用度发呆。 芳菲闷声不语,将衣饰一件又一件往行囊里塞。 宋辞上前,不忍地将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芳菲……只拿我一个人的吧。” 芳菲愣了一下,柔软的布料自手中滑落,瘪了瘪嘴,转身一把抱住宋辞:“小姐!” “小姐不要丢下奴婢!求您带奴婢一起去吧!” 宋辞回抱住她,酝酿斟酌良久,终还是没有说话,只余心中苦涩。 —— 那夜,雷电交加,大雨滂沱。 雨珠子像带着恨带着怨,夹杂千钧力道拼命往地上砸,似是在替她宣泄出没有外露的不满。 偏殿内,两个姑娘秉烛相对,是主仆亦是姐妹,彼此间心绪惆怅,难分难舍。 芳菲要随同着一起出宫,宋辞自身命运如此,无法抗衡,不想将无端的人也拉进火坑。 她临行前特意找到德妃和怀宁公主,请他们在她走后好好照顾芳菲。适龄时若有心仪之人便送她风光出嫁,若没有,便从萧家拿了身契,恢复自由身安安稳稳过生活。 除此之外,她甚至还提早将钱婆婆和两个妹妹托付给了公主,要是她出宫祈福真有个三长两短,她们祖孙三人也不至于孤苦无依…… 当初因自己一意孤行,将一行人从北境带到京城。 倘若她倒了,那三人长的长幼的幼,宋韵也柔柔弱弱的不扛事,往后的日子她们又该如何是好呢? 她尚且不是萧家的人,不好有求于他们。思来想去唯有拜托德妃和怀宁公主,他们承了她的情,说是有救命之恩也毫不为过,那母女虽为自己打算,却也不是狼心狗肺的人。 在自身安危有所保障,高枕无忧的状态下,她们对宋辞心怀愧疚,对她的请求无有不从。 尤其宋辞神貌悲壮,称害怕自己的外婆与亲妹无依无靠……听得怀宁公主更加揪心,握着她的手再三保证,日后定会视那祖孙为亲人,不仅衣食住行都紧着最好的,只要有她在,公主府必护佑着她们此生的富足与荣光。 得到了承诺,且不管是否会说到做到,身后事想来宋辞也看不见了,无非是最后关头感到欣慰。 交代好所有的事,无眠的听了一夜的雨…… 时而噼啪,时而淅沥,连绵不绝,宛若她心绪般湿漉嘈杂。 第二日清早,天还没见大亮,御前的人便匆匆赶来宣旨。随行的除了礼部和太史局,其余禁军扈从内侍辅祭众多,连梳妆的嬷嬷都捧着华袍头面站成一列,等在偏殿外头。 仪仗随从都配备好了,只欠她这股东风。 往好听了说是赶鸭子上架,往难听了说,一副催命的做派…… 这让宋辞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听到封号,再看到经一夜东拼西凑出来的装束,她心下几经翻腾,很难压下那口气!愈来愈为自己感到不公! 穿戴毕,走出偏殿,帝后携众妃嫔,怀宁公主与三殿下,内廷有名头的主子,朝中不幸被关在宫中有品阶的大臣,甚至阖宫奴才皆来相送…… 远远望过去浩荡磅礴,好似一幅满含古文化底蕴的画卷。 按礼数,她在皇帝手中接下彰显她公主身份的玉圭,以朝臣子女礼拜别君主父亲…… 皇帝这下倒情真意切了起来,与昨日相逼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亲自扶着宋辞的两只手臂,紧紧握着,嘱托承诺了许多,满是不舍。 那些所谓的优待从左耳进去,从右耳出来,对此刻的她无异于过眼云烟,抓不到,留不住,也无福消受。 还不如直奔主题,死了给她埋进皇陵,那才叫真真的无上荣宠呢!也更贴近现实一些…… 怀揣腹诽坐上宫辇,皇帝特赦承天门大开,准许她从那里出宫,这在过去前无古人。 于是宋辞,或者说西丘皇家的祈宁公主,亦是天下的祈宁公主,被裹挟在浩大的仪队洪流当中,身不由己的被一步步推向前。 回顾短短两年,如梦似幻。 她从一个被迫害的工匠家穷丫头,到白手起家的小厨娘,遇到贵人,步步升阶——支摊位,开食肆,开酒楼,现如今竟摇身一变成为一国公主,蒙此生之大幸,从承天门进出! 虽然缘由不是太光彩,但在世人眼中,卑贱如她,顽强如她,一路摸爬滚打,哪怕是路边最不起眼的小石子,也被洗涤盘润成一颗璀璨的东珠。 宋辞藏在面纱之下的嘴角嘲讽地牵了牵。 青云直上,亦止步于此。 她在西丘这一世,能得以轰轰烈烈浓墨重彩,虽短暂,但也不枉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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