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兵惊愕的目光下,那人背朝他们,向前一步,毫无征兆就跳了下去! 追兵急匆匆奔至崖边,向下望去。 模糊的暗影中,明黄衣袍的一角在沼泽上浮了一阵,最后隐没在黑暗中。 “这……我们还追吗?” “追什么追!断崖如此之高,其下更是一片沉沼。太子跌落进去,想必尸骨无存了,回去复命!” 虽然没有活捉到太子,但除掉他的任务已轻易完成,追兵们喜气洋洋地沿原路下山。 “等回了皇帐,你我皆能升迁!” …… “国师,长君说裕王或有异动,你快——” 林澹越过大半个猎场,才在兵部驻扎的地方寻到了裴夕舟,一把抓过他的衣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皇帐那边有人守着的,她怎么……”裴夕舟拿着兵符的手一颤,移步到林澹近前,方才静如深海的墨眸波澜乍起,“她在何处?” “长君在梅林中,方才察觉到不对——” 在梅林。 裴夕舟快速拿过手边剑,奔出军营,翻身上马。 林澹追到他旁边:“你都没听我说完——” 铜质的兵符被扔在他怀中。 裴夕舟握着缰绳,冷声道:“我刚刚下了军令,守军已去阻止,你拿好兵符,随机应变。” 听到前半句,林澹紧张的神情一松:国师令下得很早,似乎是与长君同时察觉到了猎场中的异动。 可最后四字又让他心尖一颤。 他恍惚地捏着兵符,指了指自己,道:“我来?” “裕王已失先机,无非负隅顽抗而已。” “那你……” 马蹄踏雪带起萧瑟的寒意,裴夕舟简短的回应反透出一种如焚的焦灼,仿佛是要再度失去什么似的。 “我去寻她。” …… 京郊的天空越见阴沉,竟是要下雪了。 裴夕舟握着剑柄一路策马厮杀过猎场。 他走得匆忙,墨氅散乱地披开,殷红的血迹顺着内里单薄的白衣流淌而去,在严寒中逐渐凝涸,染成枯败的暗红。 突破梅林封锁时,敌军没有认出他的身份,连活捉都未想过,每一箭都下了死手。 一人一马目标太大,他为了速度不愿弃马而躲,挥剑相挡终有不逮。 冲出重围时,一支箭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他的胸膛。 裴夕舟片刻未停,挥剑砍断箭杆,抽鞭直奔深林而去。颠簸间伤口迸裂,疼痛尖锐刺骨,他却恍然未觉。 林中风声愈发凄厉,飞雪狂卷,飘洒而下。 裴夕舟沿着印迹一路寻去,眸色似血般殷红,脑海中只余一个念头。 他不会再丢下她。 胸膛里仿佛燃烧着一团火,在极致的疼痛、疲倦与凄惶下,裴夕舟勉力维持着神志,推断梅长君会走的方向。 她应当是上了山。 半山腰有一个极为隐蔽的山洞。 裴夕舟在山脚弃了马,提着剑一步步向上行去。身上的伤一直在流血,他步步沉重地按着记忆朝山洞寻去。 逐渐低垂的夜幕下,碎雪不断飘洒而落,掩住了血迹。 前方的山洞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 “长姐你找过来啦!” “嗯……追兵退去了,我绕了回来。” 裴夕舟紧绷的神色骤然一松,眸中一点点地涌起了神采,然后就是湿润的光。 他快步走到掩住洞口的藤蔓前,抬起手,指缝里全是血。 脚步一顿,手指垂落。 梅长君察觉到洞外的声响:“谁——” 她提剑缓缓向外走来。 在这短暂的瞬间,裴夕舟匆匆系好身上墨氅,将伤口与血迹藏在一片深黑之下。 “夕舟?”她道。 他弃下剑,猛地拥抱过来,不分力道地拥着她,染血的指尖绷得发白。 梅长君愣了愣,抬手拍了拍他的背,听到耳畔近乎破碎的喘息声。 “你怎么来了?山下无事了?” 裴夕舟闭着眼,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应当无事吧。” “嗯?” 梅长君戳了戳他的肩,随着他渐松的力道从他怀中退出来。 “我担心裕王或有异动,一直守在军营,提前布置军队去了皇帐。”他终于确认她没有事了,近乎贪恋地望着她,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林澹来通知,我便过来了。至于收尾之事,都丢给他了。” 从军营赶过来……需要横跨大半个猎场。 梅长君看着他云淡风轻地将过程尽数略过,心绪如在云端翻涌,几经回转,轻声道:“你知我对此处熟悉,能有什么事……” 她扫了扫被大氅严严实实裹住的裴夕舟,想要上手看看伤势。 裴夕舟握住她抬起的手,只是看着她,轻笑:“我知道殿下厉害啊……但是……” 但是他想到前世大火中的白玉面具,想到上元夜那来不及阻止的长刀……眼前看不见她的痛苦席卷而来,无数次重复着丢下她的噩梦。 尘劳关锁,伊人不在。 裴夕舟低声道:“但是,我怕再见到你说疼……” 怕她白玉遮面,倒在怀中,却对他笑着说,裴世子,我好疼啊。 每每忆起,叩心泣血,痛入骨髓。 所以他浑身浴血地来了,即便她根本毫发无损。 裴夕舟凝视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梅长君浓密的眼睫轻轻垂下,视线落在他墨氅上深暗到几乎辨不出的血迹,呢喃道:“你伤着哪儿——” 裴夕舟一声轻笑:“小伤无碍,血迹多半是别人的。” “长公主心疼了?” 梅长君轻轻瞪他一眼:“才没有……你自己要来的。” 山洞内传来一声似是摔倒的震响。 两人掀起藤蔓,奔了进去。 梅翊景跌在离洞口很近的地方,望了望裴夕舟,又望了望梅长君,眸色有些茫然和疑惑:“裴哥哥你唤长,长君姐姐什么?” “你怎知她是——” 梅长君幽幽地看着裴夕舟。 他无奈一笑,走到梅翊景身边拉起他:“此事说来话长……” “眼下倒是有更要紧的事,”裴夕舟神情端肃起来,“陛下遇刺,受了重伤,虽然裕王肯定逃不掉了,景弟你还是快些回皇帐坐镇为好。” 梅翊景心下一震,差点再次跌倒:“父皇重伤……裴哥哥你现在才说!” 裴夕舟讪讪地避开他谴责的目光。 “现下回去,敌军都被制住了,也刚好……” 梅翊景视线在裴夕舟和梅长君之间晃了下:“长姐,我先下山了。” 匆匆出了山洞。 梅长君看向裴夕舟:“陛下怎么遇刺了?” “我也未想到裕王如此大胆,不仅针对储君,甚至直接对君王出手。也正是因为刺杀在烧皇帐之前,所以发现得及时。” “陛下身体本就不好……” 裴夕舟点点头:“许多事情都提前发生了。” 梅长君知晓他的意思。 沈党覆灭,江浙动乱,裕王谋反……陛下殡天之事,或会同样提前发生。 “那你……今后作何打算?” 梅长君望着他道。 她与母后都商量好了,新朝初立,她就离开顾家,回到长公主府,帮着景弟辅政。 一切回到前世的轨迹。 只是没有了赐婚。 她知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朝堂……没了这层牵绊,或会欣然离去,刻雾裁风,徜徉山水。 裴夕舟同样读懂了梅长君眸中神色。 “殿下,不要我了吗?” 梅长君没有回答,只是回忆道:“我记得你曾改过一诗:鹤鸣九皋,声闻于野,愿潜在渊,或在于渚……” “如此也好……”他默然半晌,唇角终是浅浅地一弯,墨眸深处只酝成一种云淡风轻的温静平和,“山下需要人主持大局,景弟年幼,殿下快去吧。” 梅长君深深看了他一眼。 红裙曳过山地,藤蔓掀起,再落下,人影远去。 裴夕舟一个人留在山洞中,终于支撑不住,扶着山壁缓缓跪下。 佯装的平淡褪去,胸膛的箭伤剧烈疼痛,却抵不过心头哀莫。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他确实想过做个闲人,当个隐士。 隐士是怎么出山林的呢? 因为想同她并肩而立,愿为她舍生入死。 可不会有了……再也没有机会留在她身边了…… 嗓间溢出破碎的低笑,仿若伤鹤哀鸣。 山间呼啸的风吹拂着洞口藤蔓,冷寂的月光透了进来,却照不亮他身前方寸。 裴夕舟整个人跪在暗影里,一动不动宛若凝固的冰雪雕塑。 直到有一道声音轻轻传来。 “装也不装得像点……” 他指尖一颤,不敢置信地缓缓抬头。 风吹起藤蔓,月光懒洋洋照落洞前,地上碎雪流淌着莹润的光泽。 于是顺着这光,他朝外看去。 “国师也不想想,无论是身上受伤,还是心中所想,哪次能瞒得过我……” 梅长君一手掀着藤蔓,笑意盈盈地垂眸望着他。 墨画似的清隽眉眼,如青山起伏的轮廓一般,缓缓舒展。 他从黑暗中缓缓起身,渡过风雪如晦的前尘向她走去。 云开雪霁,尘尽光生。 “殿下回来做什么?” 他嗓音极轻,如梦似幻,近乎呢喃。 “唔,我也不知道……”梅长君眨了眨眼,语调带着回忆之感,“回来,渡你?”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身子拽了过去。 清亮的月光下,他将她按进自己怀中,埋头深深地吻了下去。唇瓣相依,炽烈的情绪像是一团滚烫的火,却又极尽温柔。 良久,三五明光投落眼底,他拥着她,轻声道:“殿下当真不再走了?” “嗯……不走了。” 似有一团冰雪在心尖化开。 霜华绽晴,熙熙融融。 他再次俯身而去,怀中人笑着应他,一双明眸艳烈似灼灼春阳。 足以照破山河万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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