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没等寻到切入点,卫湛先行开了口。 “你还是想知道我为何设计娶你吧。” 是啊,他心里明明白白,只是不愿坦露罢了。 宁雪滢向后靠去,伸直双腿搭在一起,以裙摆遮盖至绣鞋表面,又一次叙述起自己的梦境,完完全全叙述了出来。 若是坦诚换不来坦诚,那便作罢,她尽力了。 她语速很慢,不落下一个细节,眉眼上不知何时沾了一片梨花花瓣,随着睫羽忽闪忽闪地眨动。 卫湛忘记为她摘下,只因听得那句“沈懿行用田氏要挟她去勾引他”。 血色的困惑终有了解释。 交织成藤的纠结也骤然解绑,理顺了脉络。 卫湛重重靠在树干上,支起一条腿,闭上了凤眸。 她受迫于沈懿行,非自愿为之,自己却没有察觉,没有及时帮她脱离掌控。 卫湛几乎没有为了什么事湿过眼眶,纵使在被刺穿胸膛时,也未曾流过一滴泪。可此刻,他眼睛酸涩,渐渐湿润。 既非她故意为之,或许真的可以说开前世的一切。 或许她不会因自责陷入对自己的怀疑。 “滢儿,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你要答应我,尽量维持冷静,不被情绪吞没。” 见他终于有了松动,宁雪滢惴惴不安的心得到了片刻舒缓。 他愿意说,她就愿意聆听。 聆听他的苦衷。 不想自欺欺人。 她舍不得他。 “你放心,我比你想象的要坚韧得多。” 卫湛睁开眼,眼眶微红。 惊讶于他的反应,宁雪滢迟疑着靠过去,离他方寸距离,“我听着呢,你说呀。” 卫湛也望向远处,记忆汇成一股缠绕的藤蔓,从草地拔地而起,穿过前世今生。
第68章 沉吟片刻,卫湛刚要开口讲出前世的实情,山坡下突然传来村民焦急的喊声。 河边出事了。 “有人被水冲走了!” 暴雨涨水冲垮了桥梁,修缮桥梁的师傅日夜赶工,不慎落水,被湍急的河水冲向下游。 医者的仁心被唤醒,宁雪滢在听得“快去帮忙”的呼喊后,没有迟疑,起身跑向山坡,单薄的身姿在风中汇成一缕光。 卫湛拿起药篓大步跟上。 两人连同秋荷赶到河边时,被冲走的修桥师傅已被村民们合力捞了上来,口中灌入太多泥沙和浑水。 村里的郎中奋力抢救着。 宁雪滢和秋荷挤进人群,配合郎中打起下手。 直到修桥师傅吐出一口水猛力咳嗽起来,众人才堪堪舒出口气。 宁雪滢退出人群,望着破损的大桥,与赶来的里正打听后,得知此番又要耽搁一阵时日,至少也要半个月后才能修缮好。 不少羁旅者停下脚步,相继借住进村子里。 河对岸的另一座村落,有一户偏僻的农家小院,炊烟袅袅,飘散饭香。 一名男子从火烧秸秆的烟气中醒来,呛得咳了几声。 听见动静,烧火做饭的女子擦了擦手,掀开布帘子小跑进里间,“你醒了!” 左脸传来痛觉,男子抬手触碰了下,被女子扼住手腕。 “别碰,我请了村里的郎中为你包扎的伤口,还没愈合呢。” 脸颊受伤,男子皱眉巡睃起室内,沙哑开口:“是你救了我?” “嗯。”女子展颜,眼角有些细纹,发黄的脸颊露出两个梨涡,“我去渡口买鱼,偶然发现你被水浪冲到岸边,便用驴车拉你回来了。” 浓重的烟火气让男子意识到,自己置身在淳朴的陌生乡村。 无疑是得救了。 来不及发出劫后余生的感叹,有诸多画面浮现脑海,源源不断冲击着心闸。 昏迷之时,他记起了前尘,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是皇室储君,是把持朝政的太子,却被一个名叫青岑的刺客联合卫氏旧部刺杀,醒来后就身处在此情此景下。 他拥有两世记忆,知今生被卫湛算计,大势已去。 为何?为何要醒在新帝登基的元年,而不是景安二十六年? 看着杂乱的掌心纹路,他愣愣地笑了,笑得一旁的女子毛骨悚然。 “你没事吧?” “多谢救命之恩,他日必定报答姑娘。” 女子展颜,梨涡浅浅,“你叫什么名字?” 因脸上有伤,又陷入多日昏迷,沈懿行有些脱相,但不影响俊朗之貌,“我不记得了。” “伤了头啊。” “有可能吧。” 女子想了想,“那我叫你奇遇吧,奇特的奇,遇见的遇,先跟我的姓,姓丁。” 她名为春杏,却因男子没有问起,没好意思主动说出口。 “丁奇遇?”沈懿行嘴角掀起自嘲。 他原姓季,又在尹轩的误导下以为自己姓尹,如今才知自己是拥有皇家姓氏的太子爷,可无论季、尹、沈,都非无名之辈的子嗣,然而,兜转之间,际遇坎坷,沦为了要随他人姓氏才能逃过官府追查的重犯。 沈懿行再度发出低笑,笑得肩膀颤动。 不过好在这里偏僻,追兵一时半会儿还寻不到。 卫湛,你让我陷入万劫不复,我就让你痛苦余生。既大势已去,无法东山再起,那我就用这条烂命与你一搏。 “敢问姑娘家中还有什么人?” 春杏端来水,“爹娘和哥嫂都在外头务工,家中就我一人。” 那是再好不过了。看着粗瓷碗里的清水,沈懿行没有伸手去接,而是直接张开嘴抿了一口润喉。 另一边,皇城,户部尚书府。 季氏在沉寂数月后,终于迎来一桩美事。 曾经的皓鸿公主沈茹思,认祖归宗,更名季茹思。 当日,不单公主府的旧部们全部到场庆贺,连新帝沈陌玉也摆驾亲临,令季氏受宠若惊。 季朗坤和葛氏在热闹欢腾中对望,千言万语止于默契泪光中。 他们丢失的“小喜鹊”归巢,不再有遗憾,至于那个贸然越狱差点让整个季氏再次受到牵连的混小子,就当从未养育过。 抱住女儿的一刹,老两口泣不成声,为这将近二十年的错缘。 ** 入夜,繁星熠熠,宁雪滢回到婆婆家有些疲累,放下药篓倒头就睡,似没有精力再言其他。 被关在门外的卫湛没有打扰,想等她醒来再谈前世之事,可到了深夜,宁雪滢发起热,昏睡不醒。 秋荷试脉后,颇为担忧道:“被劫持那几日,小姐本就受了惊吓,近来又与姑爷置气积郁,才会导致气火攻心发了热。姑爷别再给小姐添堵了。” 卫湛承受下秋荷的埋怨,一瞬不瞬地盯着泛起病容的妻子。 秋荷去煎药,将独处的空间留给他们。 卫湛照顾在旁,拧干一条湿帕,轻轻搭在妻子的额头上。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眼底不再无波无澜,渲染开无尽的怜惜和自责。 是他不够信任她,质疑了她,才会引出今生的种种。 宁雪滢烧得浑身干热,没有溢出一点儿汗水,意识昏昏沉沉清醒不过来,恍惚间又回到了阴冷的东宫,她身穿一件杏色长裙,被金质链条缚住手脚,走起路来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梦境中,她被俞翠春带进一座水榭,来到二层大堂中。 酒气弥漫,乱花飞絮,宾客们身穿闲居锦服,言笑晏晏地推杯换盏。 一见她进来,立马传来起哄声。 太子端坐上首,稍稍抬指,示意俞翠春将她带至跟前。 在一道道玩味的视线下,她被拖拽在地。 绝美狼狈的模样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宁嵩之女,果然美得名不虚传。” “哈哈哈哈哈哈如此美人,殿下怎不独享?” “是啊,宫中美人如云,倾国倾城的美人却是万里挑一,难再寻得。” 太子举杯,“一个不听话的贱婢罢了,孤怎不舍得?今儿哪位卿家喝得酢酒最多,这贱婢就归谁。” 闻言,那些嘴上客气的臣子纷纷拿起各自桌上的酒壶痛饮起来,如狼似虎,渴望至极。 更有胆子大的,借着酒劲儿走到美人面前,掐开她的嘴猛灌。 她呛得直咳,酒水湿染衣襟,看得宾客们兴致大起,更为卖力地饮酒,恨不得立即一亲芳泽。 这时,东宫太监尖利的嗓音响在水榭内,声音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大堂,“次辅大人到。” 随即,一道道隔扇被宫女相继拉开,一抹高峻身影不疾不徐地走进。 除了太子,其余人立即起身寒暄。 “卫相来了。” “久不见卫相,幸会幸会。” 她寻声望去,那人身穿绛紫宽袍,腰束玉石革带,眉眼疏懒薄冷,就那么越过她,没有施以一眼。 “臣卫湛参见十四殿下。” 听得卫湛对太子的称呼,大部分宾客感到诧异,但熟悉卫湛的,都知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皮笑肉不笑,明面不失礼节,“卫相赏脸,蓬荜生辉,来人,看座。” 卫湛坐在最靠近太子主位的长几前,这才注意到半倒在大堂中的女子。 太子执金盏,看向她,“木头吗?还不给卫相斟酒。” 牢记太子的警告,她爬起来,践踏着自己的尊严,缓缓来到卫湛身边,跪坐在旁,执起夜光酒壶,斟了半杯酒,气弱嗫嚅道:“卫相请用。” 距离初见,半月有余,想来已被这位贵客淡忘了。 卫湛瞥一眼,冷沉沉的没有温度,向身后的凭几靠去,没有接过荡出层层波痕的酒觞。 见状,太子冷声呵道:“不会服侍人就退下!” 有时候,怜香惜玉是要靠外力助攻的,太子急于求成,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即便此女在东宫中无名无分,但也曾是自己想要捧在心尖的人。 用她诱敌深入,多少是不甘的。 既决定利用,就不会失手。 她忍着苦涩,将酒觞送到卫湛唇边,轻轻抵住,眼中是卑微到尘埃的乞求,乞求男人能够赏脸喝下这杯酒。 唇边传来酒水的灼感,卫湛垂眸凝睇,慢条斯理地接过酒觞,抿了一口。 太子大悦,“美人就该配英雄,诸位卿家看看,这两位的容颜有多般配,就无需孤来评价了吧!君子有成人之美,孤觉得,就算卫相今日不饮完壶中酒,也该抱得美人归。” 合计大家伙都是配菜,迟到的次辅才是主菜。众人点头应和,带着看好戏的心思。美人虽美,却沾了权势的谋算,或许难以下咽,还要看卫相的胃口够不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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