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到底有无那般滋味也不好说,记忆总是会将失去的事物美化。 “别说了,”宣珮摸了摸她狗头,叹道,“你没发现后面的都快哭了吗?” 似乎有细小的抽泣声萦绕在那些高大的将士身侧,跳脱的宋九不再说话,一时间无人言语,宣珮悄然回眸,捕捉到后者眸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义军进城后便抛却了秋毫无犯的假象,又以“拷饷”为名滥杀恨之入骨的官宦富户,之后朔方节度使曾成功斩首数万义军进入城中,长安民众因而大为欢迎。 只是后来又被挫败,尽数坑杀,整座京城也随之迎来清洗,八万人横死道中,备流于路可涉也。 宋九的转变就是因在路边的尸体中看见了众多熟悉的面孔。 昔日显赫的官吏被弃置路边,尸骨无人收殓。 从前听江老师讲的“天街踏尽公卿骨”,终于有了具体的画面。 宣珮同样心情沉重,身下骏马的步伐也慢上了几分,为流离苍生,也为这座仅余灰烬的锦绣堆。 来时不到卯时,如今东方明矣。 她抬眼望去,于曦光中看见了万氏孤身骑马的身影,独领在前,周身透出有别于众人的沉稳莫测,观其脊背,却又像是一柄匣中青锋,善刀而藏,只待良机出现。 夜晚。 卢将军在大明宫置办了宴席,为圣人及一众回京官员接风洗尘。宫中已被大致打理过一遍,只不过从殿中少去的众多宝物中,还是能够看出失而复得的痕迹。 众人还未能够轻松片刻,很快就在安排座次上,尤其是如何安置带回的那些贵女的问题上犯了难。 宋周宗室主要的是三位皇子五位公主,在京的当前只有两人,宁国公主是个很厉害的人,军功卓著到群臣无不信服,又位高权重,自是坐于上首,安国公主则是位于身侧。 听见骚动,两人顿时看去,就见那几个女子局促地立于一旁,披罗戴翠,却与氛围格格不入。 “这是怎么了?” 注意到其中那个疑似自发引气入体的金灵根女修不见了,宣珮问道,心中有了预感。 宋九撇撇嘴:“嫌人家失贞丢脸了呗,啧,要不是他们把女眷都丢在了京城,哪会这样,全都要怪他们自己!” 是这样的。 宣珮皱了皱眉,不待她再度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带她们上来。” 回到熟悉的环境,老皇帝又重新感受到权力回到了手中,周身气势也就落定了,威严目光凝于前方,并不是为座次一事,而是兴师问罪: “你们皆为勋贵子女,世代蒙受国恩,为何顺从逆贼?” “???” 话音落下,就是打算小心行事的宣珮也不得不冷笑一声了。 这是什么逆天逻辑? 从未听闻,还有苛责受害者的。 而宋九本就义愤填膺,这下更是难耐,将桌上碗碟一拍屁股就要离椅,被万氏淡淡瞥了一眼又立马坐了回去。 被阿姊一看,连忙辩解:“我不是怕了,只是觉得,阿娘做事定有她的道理。” 宣珮哂笑,哄小孩似的说道:“是是是,我信了。” 宋九鼓起脸颊,知道并没有,然而她的视线已经转到了另一方向,忽地定住。 四目相接。 方才落座的剑南节度使微笑以对。 另一头仍在继续。 众女子低下头,鸦雀无声,这时却有一人离座步上前,朝老皇帝盈盈一拜,正是不在其中的那位金灵根修士。 宣珮顺着她来时的路线看去,依靠记忆分辨出其身边坐着的就是卢将军,又细细回忆了一番,想起此人就出身于范阳卢氏。 那女郎直起身,目光清正,能在无师自通地引气入体,并率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逃出匪窝,当然是有本事在身的。 她恭敬而不失气度地反驳道: “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如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问一女子,又置公卿将帅于何地?” “......” 老皇帝无言以对。 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最后的决定:“带下去,不日处死!” 未等四下侍卫动手,上座的万氏以指节轻敲一下几案:“且慢。” 不重的一道声音,却是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万氏抬眼,反问道:“现下的世道,所谓‘生男埋没随百草’,就连男子活着也并不容易,再者,贞洁与性命相较,哪一更为重要显而易见。” 分明是结发夫妻,相处起来却似仇人,老皇帝冷笑着说道,字字尖锐:“你说的是,显然要放在前头的是贞洁。” “女子失身于贼人,倒不如早些死了干脆,免得为家族蒙羞,也寻不到好的夫家,以致削发为尼伴着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这话说的太重,几乎否定了她们存在的价值。 本身就是被娇养出来的,身边人也常灌输一类的想法,有几个贵女不由暗自垂泪。 金灵根女修目光灼灼,替受难的女子,也是替万氏回道:“不一样了。” “我们继续活下去的缘由,不为旁人,只为大道。” 语罢,一团金光熠熠的灵气团自手心浮现。 万氏唇边浮现出一抹浅淡的笑,又向下首看去,席上官员纷纷进言: “殿下所言不虚,臣也赞同。” “是啊,《昭君曲》有云:‘汉家失计何所获,羽林射士空头白’。平日忽视女子,待有祸来临才想起,未免也太荒谬了。” “......” 宣珮在起身前先是瞧了眼那位卢将军的神色,只可惜他正低着头饮酒,看得不甚清晰。 而后举杯,邀道:“今日席间难得有如此之多深明大义的英雄豪杰,我敬诸位一杯。” 随后,宋九如法炮制。 这是表态。 老皇帝面色一沉,环视周遭,忽然生出种大势已去的荒唐感。 而闻云川则是真切地感受到了,不论是否出自真心,宴上应和万氏的官员超过半数,剩下不言不语的也无多少显要。 察觉有目光向自己投来,转眼看去,便见宣珮轻蔑地笑,似含讥讽,明灯之下,他从容不迫地遥遥举杯。 一派和谐,熙熙融融。 宴席继续进行,中途,闻云川以私人名义邀卢将军一同到御苑一叙,后者拒绝了。 ——一切都完了。 时间还在继续流逝,但结局已定,由此延伸而出的无力一点点侵蚀着自我,他就是再冷静,这时也免不了陷入焦躁,卢将军不去,那就独自前往。 在御苑,却是遇到了宣珮。 入主大明宫的义军不是有闲情逸致的人,园里的珍稀花草无人侍弄,早就枯的枯,死的死。 见她主动步来,闻云川单手掐掉一朵勉强着开得娇艳的牡丹,随手扔下,垂首嗤笑着问道:“为什么卢将军选择了你?” “因为他知道,”宣珮道,“心怀仁慈又不失雄才之人,才能开辟太平。” 这大抵是他们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在褪去伪装过后心平气和的对话。 闻云川摇摇头,又掐掉了一朵花骨朵,抬脸看她:“我不信,这世界弱肉强食,本就是谁强大,谁就是正确的。” “上界就教会你了这个?” 宣珮讥道:“这就是你落败的缘由,虚伪、狂妄、自私自利。” 不待他辩解,旋即举例印证:“别吵,你要是现在写个遗嘱,交代把整个玄九神宫当做遗产,而受益人是我,我就信。” “?” 宣珮冷笑:“看看,我说什么,我永远是对的。” 又看了他一眼:“辣手摧花,当真自私至极!”羞辱完后拂袖便走。 闻云川:“……” 宴席很快告终,宾客接二连三地离开,两人正对弈着,宣珮争取过来了卢将军这颗棋子,自然就会走闻云川原定的棋路。 老皇帝有所预料,临行前满面惶恐地拉住了闻云川的衣袖:“闻仆射,留下陪朕吧。” 后者瞥向他,眼神无端让人生出寒意,老皇帝一惊,下意识松开,再看去时,只见他头也不回的身影。 夜半子时,宫中腾起大火,映明了半边黑天。 闻云川骑于马上,遥望巍峨宫阙,高窜焰光透进了黑眸深处。 岑寂的街道最是能乍然惊醒梦中之人,过往的所有历历在目。 他倏地意识到,从人间界灵气复苏的景象,以及看似公平但只能置身事外,任由占据优势的宣珮一方发展的身份设置来看—— 自己意图遮蔽天机,可打自一开始,就从未远离过天道的窥视。即便再度重来一回,迎来的也是同样的结局。 只可惜千百年的布局,一瞬成空。 御苑中,那人提到的“上界”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拂来一抹艳色,使得闻云川有刹那恍惚,但很快,又是一张面容 出现顶替了她,带来的心绪却是截然不同。 宣、珮。 滔天恨意伴随着这两个字一同咀嚼着,闻云川最后回望了一眼火光,毫不留恋地策马回转。 他并非全无希望,因为大阵正是今日启动。 且,仅仅余下半个时辰。 ...... 宣珮并未亲身参与哗变,在此之前,万氏背着宋九将她唤去了寝宫,侍女领的路通往紫宸殿,这并不教人意外,但接下来的谈话内容就不是了。 “你不是含章。” 万氏的语调近乎笃定。 宣珮回忆着所作所为,不觉有哪里出了破绽,笑道:“阿娘,您在说什么?” “想要伪装作另一个人的性情,不仅要顾虑到在应对具体事件时所做出的行为,还有一些无法伪装的细节。” 万氏只是单纯地徐徐陈述,看起来并没有要马上架火堆把她烤了的意思:“她紧张时会下意识地以指尖掐手心,尴尬时会不自觉地摸一下鼻尖......” 好了,悟了,懂了。 宣珮现在总算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也没想到自己能遇上一个仔细到可怕的细节控,或者说是一个极其爱护女儿的母亲......一样她所没有的事物。 宫人早已屏退,万氏亲手为她倒上一盏茶,莞尔:“但在宴席上,你举杯起身的那一幕,却是同含章很像,让我有一瞬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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