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水浸到了她的脖颈,她抓住身前人衣襟的那只手用力到骨节泛白,眼神里满是慌乱和恐惧,即使如此,也不敢闭上眼睛。 “别怕,有我托着你。” 在昏沉夜色中,乔迟的双眸如星辰般熠熠,是这初夏除却月光、灯火以外第三种光亮。 没有调笑,没有玩世不恭,他俯视着她,神情是如此稳重。那只托着她肩背的手稳而有力,堪堪只让池水浸到她的咽下三寸,让缓慢流动的池水带走燎原的焰火。 暗昧不清的水下,桃色轻纱与玄色锦袍浮动交缠。 那时,她仰头看着乔迟,看着那张令人心安的脸,只觉一阵清风掠过重山而来,吹散燥热不安。 耳畔似乎响起风声,响起幡声,响起什么清凌凌作响的声音。 风月缠扰读书舍,相思树上合欢枝…… 满身的热意轻易的褪了下去,但却在心里留下了怎么也消不去的痕迹。 夜深人静,莲池岸边,隐蔽之处,乔迟将她带上岸。 “回到你的房间,将湿衣服换下,多喝点凉水,把今晚熬过去。” 他一板一眼的嘱咐着,安慰着:“这件事是个意外,别担心,谁也不会知道。” “谁也不会知道,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应念安看着眼前人,怔怔道:“你该娶我。” “我娶不了你。”乔迟说。 “为什么?”她追问。 “没有为什么,娶不了就是娶不了。”撂下这句话,他起身就走,半点情面都不留。 “我可以等!”她对着他的背影,难过道:“我可以等你,乔迟。” 然而这一等,就等了九年,乔迟不娶,她也未嫁。 等着等着,应念安渐渐明白了,乔迟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他是一柄锋利无比的长剑,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奇书,可以用他,却不能爱他,因为他还是一块怎么也捂不暖的石头,天生就冷心薄情,不会回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三年前,大蕃王求娶大奉嫡亲公主,她成了唯一适龄的人选,就此远嫁番邦。 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沐着异乡的明月,寤寐思服,辗转难眠。 为什么乔迟的心那么硬?为什么他就不愿意松口?为什么他不愿意娶她呢? 明明当年,他的眼中也有过情愫闪过,哪怕只是一时一刻的心动,都不足以让他松口吗? 世人盛赞,她应念安贵为长公主,是帝国长女,是大奉明珠,其实她前半生颠沛流离,后半生远嫁异邦,知节守礼、如履薄冰一辈子,并没有真正的得到过什么…… 她唯一等待的人,从来没有回头。 一眨眼,已经是十二年过去,她成了一个两度丧夫、容颜老去的寡妇,而他依旧如日中天。她本可以嫁与他为妻,他本可以成为她的丈夫。可惜一切可能,全都掩盖在了曾经。 暖阁温香,铜镜昏黄,眼前的铜镜映出的这张苍白的脸,终究已经不再是锦瑟年华的少女模样。 她与他,兰因絮果,满地残芳。 “公主,陛下请您赴麟德殿用饭。”有宫人前来传话。 柳嬷嬷已经为她梳好了发髻,她换了身素色衣裙,披上斗篷,在宫人引路之下,大雪之中,缓缓走向麟德殿。 此时的淮阴侯府库房,乔知予弯身从积灰的角落端出来一个小小的紫檀木匣。打开木匣以后,从里面拾起一根金簪,摩挲把玩了一下。 过几日的接风宴,她既然准备去,那自然不能两手空空。 送什么呢?金簪吗? 望着手中这支被陈置许久,依旧金光熠熠的华美簪子,乔知予有些出神。 对于长平,她一直很在意。这种在意或许并不是爱情,而是十分复杂的感情,这里面有三分年少情谊,三分对乔容的爱护,三分对杜依棠的同情,还有一分对妙娘的珍惜。 长平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不像乔容,就在她的身边;也不像妙娘,远离权力纷争;更不像杜依棠,是个随心所欲的坏女人。 她像一片轻飘的羽毛,在空中逐渐下坠,乔知予知道,只要自己开口娶了她,她就可以不用远嫁番邦,不用去受异乡受磋磨。 她也很想托住她,像很久以前那样托住她,但因为顾及任务,她没办法做这件事。更何况,她知道自己并不能给她最想要的举案齐眉、儿女双全的夫妻生活。 她不能娶长平,所以一直以来尽力避免撩拨她,藏起自己的在意和关怀,连小发簪都没敢送。只是阴差阳错的,长平还是喜欢上了她,还等了很多年,苦守无果,最后嫁到了番邦。前两世,长平也是因为各种原因耽误了婚龄,最终嫁到番邦,似乎远嫁异邦是她的宿命一般,难以逃脱。 “长平”,这个封号的寓意是好的,长久和平。只是这两国之间宝贵的和平,需要以嫡亲长公主的婚姻换取。 三年前,当乔知予潜入大蕃王庭杀卢琢时,曾经遇到过长平。当时长平还以为她是幻觉,隔着重重绛纱幔抱住她,求她带她回家。可偏生那时大奉还未稳固,杀一个卢琢已经是极限,将和亲公主带走无异于向大蕃宣战。身为天家公主,自然要承担责任,于是长平只能继续留在那里。 这个世界说公平也不公平,说不公平,有时倒也还算公平。从此处予,从此处取,所有的亏,都不是白吃的,所有的苦,也不会白尝。 思即至此,乔知予随手将璀璨流光的金簪丢回了匣子中。 小情小爱,一时欢愉,就如这金簪,能讨得人一时欢喜,但又有什么别的用处? 她会送长平一些别的东西,一些配得上长平的、真正有用的东西。就算她不喜欢,没关系,她会让她喜欢上它的。 两日后的傍晚,宣武帝的主持下,长平公主的接风宴在麟德殿展开。 高门贵胄,齐聚一堂,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乔知予迟到了许久,等她到场时,接风宴已经快到尾声。她不动声色,从数根大柱与重重帘幔后缓缓走过,将殿内众生相全部纳入眼底。 大殿中央,伶人舞姬纵情歌舞,靡丽繁华。 周围座位上,各个达官贵胄已然微醺,有的呼朋唤友到处敬酒;有的两两凑对,高谈阔论;有的自斟自酌,一人独饮;有的酒劲上头,伏案睡去。 长平端坐在主位,烟轻丽服,雪莹修容;纤眉范月,高髻凌风;眉心一点蓝花钿,葳蕤烛光下,姿容绝世,丽色倾城。 她看到了长平,长平也看到了她。 那双凄清的眼眸向她投来令人心颤的一瞥,婉转得像是古老歌谣里最末那一声调子,藏着数也数不尽的爱恨纠缠。 不仅是长平看到了她,宣武帝、杜依棠、景亲王、杜修泽都齐齐看到了她。而乔知予站在殿内大柱一侧,抬手撩开如烟似雾的绛纱幔,只凝眸看向长平一人。 隔着纵情宴饮,前俯后仰的众人,像是隔着大蕃到大奉万里之遥的云与月。长平远远看着她,慢慢红了眼眶,仓惶起身向宣武帝告禀,随后敛裙往殿外疾行。 乔知予觑了一眼殿内宣武、杜依棠等人,放下绛纱幔,随她而去。 长平公主等了九年,等的是谁,所有人都清楚。纵使不甘,但所有人都明白,与淮阴侯最相配的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长平,除此以外,不可能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人。 有些爱,可以光明正大摆上台面,有些爱,只能藏在最见不得的地方。 望着乔知予远去的身影,宣武帝扶额闭眼,杜依棠恨恨攥紧双手,景亲王饮尽一盏苦酒,杜修泽叹了口气,缓缓垂眸…… 夜色阑珊,御花园里落了厚厚的雪,处处银装素裹。 长平一路埋头疾走,走得再快,还是被乔知予在小径上堵住了路。 “侯爷跟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吗?”应念安狼狈的垂下头,拿通红的手抹着通红的脸,擦着通红的眼。 乔知予递给她一只手帕,温声问道:“未来怎么打算的,回大蕃还是留在大奉。” 应念安接了手帕,哀哀的抬眸看她一眼,眼睫上挂着泪,“有什么区别?我是一个漂泊无依的年华消逝的可怜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无子从父,去留都不过是看父亲的脸色。” 这话里话外的怨气实在太重了,乔知予觉得她鼻头红红的向她埋怨的模样实在可怜又可爱,忍不住垂眸安慰道: “念安不是可怜的女子,而是强大聪慧的女子,比宝石还锋锐,比珍珠还华贵。” 由于这声音放得很缓很低,比平日里硬邦邦说话的样子多了许多缱绻和温柔。应念安明知这也许还是乔迟的一场逢场作戏,可或许是雪日隆冬太冷,这话听到耳里,还是觉得心中熨帖,暖意顿生。 “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好,也没有你说的这么坚强。” 应念安擦去眼角的泪,失落道:“我二嫁而守寡,和亲中断而归家,而立之年,膝下无子,无论是大蕃还是大奉,坊间都有许多人笑话我。” “成大事者,必遭毁谤。当你做出事业,所有人只会慑于你的光芒。” 乔知予慢条斯理解下腰上佩剑,“此剑名为‘璇玑’,它陪我征战多年,曾斩下朔狼王的人头,如今我将它赠予你。” 应念安一愣,诧异于乔迟竟然将随身携带的武器赠予她。她知道这剑贵重,但她身体孱弱,并不会武,这剑落到她手中毫无用处,无异于明珠蒙尘。 “念安,拔剑。”乔知予抬手将宝剑递到她面前,沉声道。 应念安无措道:“我不会用剑。” “我教你。”乔知予绕到她的身后,将她的身躯半圈在怀中,握着她的手,缓缓拔出那把长剑。 此情此景,若是在平时,应念安应当会心旌摇曳,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一丝绮念也无。无他,只因这柄杀生无数的剑气势太盛,手在亲手碰触到它剑柄的那一刻,心中便陡然升起无尽的豪情。 剑柄是冷的,彻骨的冷,这种冷本会让人感到不安,但乔迟的手心是热的,那只大手覆住她的手背之上,稳而炽热,一如十二年前那个夜晚,让她全然安心。 “噌!”一声轻响,长剑出鞘。 剑光如霜胜雪,气势逼人。 “权力就像剑,当你拥有它却不使用它,它就是腰上无用的配饰。要像这样亲自握住它,握住剑柄,做唯一的执剑人。剑锋所指,无坚不摧!” 话毕,乔知予带着公主用力挥出一剑,小径旁假山石应声而断,化为两截,轰然倒地。 应念安何等聪明,立刻意识到了乔迟在说什么,忍不住道:“宝剑虽好,可我如今已经失去了这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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