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魏骁的眼神仿佛在下刀子:你让我妹差点溺死了,你敢不以身相许? 谢缨又道:“虽说他身上没钱,又瘸了腿,只有一张脸勉强能看——还没你阿兄好看,但是你若是真喜欢他……算了,阿兄便帮你把那些说闲话的通通揍一顿。这样一来,阿兄平日里不在家,也有人陪你解闷了。” 莫名其妙成了八岁小姑娘“童养夫”、被勒令“以身相许”的魏骁:“……” 话说。 有没有人来问问他的意见? ...... 诚然,魏骁此生,自诩并非善人。 他出身深宫,又身居高位,早已习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生活,视他人性命为蝼蚁随意践踏,更是家常便饭。 因此,他自可以在危难时眼也不眨地把断后掩护自己的亲卫推出挡箭;也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欺骗谢家人,自己是路遇山匪的普通镖师,换取他们的好心收留。 说起来,仿佛老天都在冥冥之中庇佑他一般。 他没有成为谢家小姑娘的“童养夫”,反而是闻讯赶来的谢家老父听闻谢缨的胡言乱语,当着他的面将谢缨好一番训斥,转过头来,又对他露出宽和的笑容。 “挟恩图报,是小人所为,”谢父对他说,“家中小女心善,救人是发心之举,若是要以此图报,岂非愧对了小女善行?” 事后想来,谢父诚然待他不薄,谢母亦是个善良的妇人。 分明素不相识,但见他伤重、几乎跛足,这对夫妻后来还是为他请了当地最好的大夫,不吝钱财地诊治。 谢缨少年心性,起初看他颇为不满,后来接触多了,两人熟稔起来,亦曾称兄道弟,偷偷背着长辈把酒言欢。 就连谢沉沉——她才八岁,怕他一人无聊,恐他喝药太苦,每天也会抱着各式各样的小糕点来讨他开心。 今日是桂花糕,明日又吃茯苓糕。 她坐在他床边,低着头,小口小口吃糕、时不时又抬起头来冲他笑,说“哥哥也吃”的模样,总让他想起宫中那个跟屁虫弟弟。 可两者相比,其实又有些微妙的不同。 至少他绝不会温柔地轻拍着魏治的头,说“哥哥不吃,给沉沉吃”; 更不会陪着魏治糊灯笼,放风筝,看着她放声大笑的模样而忍不住失笑。 谢沉沉,或者说谢家人,第一次教会了他何为“真心”。 他在谢家的日子,亦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发自真心感到快乐的时光。 他曾想过,等自己伤好,顺利回到宫中,理应重金酬之。 可经追杀一事,他的亲卫皆失散,又不敢贸然传信,害怕暗中加害之人抢先一步下手,自顾尚且不暇—— 他记得,自己那时也曾辗转反侧,也曾犹豫。 可最终。 他还是“别无选择”地利用了谢家。 ...... 彼时谢家商队南下,正须途径舒城,他便说服谢父,让自己藏身其中同行。 谢缨听说此事,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定保护好他。 商队出发那日,谢家母女站在阶下送别,依依不舍。 谢沉沉更是哭得两眼红红,小手紧拉着他的手不放,一个劲叮嘱他说:“哥哥,到了家,要给沉沉写信。” “沉沉认得的字不多,可阿兄回家了,他会念给沉沉听。” 她说:“三郎哥哥,一路平安。” 他沉默着点了头。 五日后。 谢家商队于山路惨遭截杀,死伤无数。 谢父不过一寻常商贾,手无寸鸡之力,却仍是拼死救得他与谢缨,将他二人藏身于山洞,转身断后。 但谢缨性子刚烈,又岂能眼睁睁看老父惨死面前而苟且偷生? 谢父为他二人寻来的“后路”,到底还是出了变故—— 可自己诚然是想过救谢缨一命的。 魏骁想。 谢缨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是谢沉沉的哥哥,谢家……对自己有恩。 可惜,那时他们二人之间,只能活一个。 他又如何才能无私到舍自己而成全谢缨呢? 【恐怕是商队露财,招来了歹人,怪我们不够当心,自己惹了贼不说,还害了你。】 彼时,对他身份尚且一无所知的谢缨如是说。 【这样下去不行,一定得想法子去报官……三郎,我阿爹没有死。阿爹被他们带走、伤成那样,还强撑着一口气。我知道,他一定还等着我们救他,我绝不能死在这里……你更不能。这样,我想法子把这些人引开,你赶紧下山去报官!】 他记得谢家父子对自己的恩情,更记得他二人纵使性命攸关,也未曾背叛、向贼人出卖自己的忠义。 只可惜这份忠义,还不值当他付出一切相报。所以,有了县衙跟前,一步之隔的犹豫。 ——他不能确定那双远在上京皇城的、始终阴暗窥伺着他的眼睛究竟意在何为,又要逼他到何种地步,更不敢在这种毫无保护的情况下暴露,所以只能选择放弃,保全自己。 他是狼子野心、不甘为蛟的魏骁,不是藏身谢家的“三郎”。 人走茶凉,灯尽烛灭,不外如是。 所以他为何要后悔? 魏骁比任何人都清楚,哪怕时间倒流,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从不后悔,只是……问心有愧。 六年了。 他曾以为,不去看,不去想,不回望,这点少年时的懦弱便不会再纠缠他。 直到,他从谢婉茹口中意外得知,自己哄骗去给魏弃下毒的小宫女,正是昔日的谢家沉沉。 谢善养在家中,那个见不得人的、总被人怀疑成是野种的侄女,竟然就是前来谢沉沉。本该远在天边,如今却近在眼前的故人。 而如今,她被卷入这场倾轧的残局之中,即将尸骨无存。
第15章 恻隐 魏骁沉默着,盯着谢沉沉看了许久。 可即便如此,他仍很难再把眼前这个瘦弱伶仃的少女,和昔日白胖圆润的小女孩联想到一起: 她长大了,也长变了。 瘦出了带着尖的下巴,抱着狸奴的手,手腕细得像是轻轻一折便能折成两段,唯独一双眼睛,仍如少时清澈而水盈。表情却写满不安。 他不喜欢她这个表情。 “谢沉沉。”于是魏骁微皱了眉,蓦地开口。 略一停顿,又竭力放缓了语气。 他问她:“你想不想离开朝华宫?” 话落。 谢沉沉看他的眼神先是一滞。 察觉到他的语气平静却庄重,不像哄骗,反而是在真诚地问她是否愿意,她的眼神却如燃起希望般,忽的亮堂了起来。 * 沉沉思考了很久。 一贯缺乏耐心的魏骁,破例给了她充足的时间。 久到魏治手上被狸奴挠破的伤口都已被太医包扎好,坐立不安,在廊下走来走去。 她仍然低着头,皱眉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没眼色的小蹄子! 魏治瞪着她,脸色表情恨恨。 刚要开口催促,侧头一看,却正对上自家三哥隐含警告的眼神,末了,也只能强忍下来,没有作声。 几人各怀心思,各自沉默。 一片死寂中,除了在沉沉怀里四处张望警惕的小狸奴,最后竟谁也没有发觉。 廊柱后,素白的衣角一晃而过,很快消失得不留痕迹。 ...... 当夜,魏弃如旧煮了一碗清汤寡水的面。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端回主殿,而是在小厨房那张残破不堪的木桌旁吃完,又顺手把碗给洗了,坐在一尘不染的小厨房里发了会儿呆,方才起身离开。 受困于这一方天地,他的日子的确枯燥得千篇一律。 有没有人在身边都一样。魏弃想。 他能做的,无外乎是在殿中看书,刻木一类的琐事。 四下寂静,唯有烛火燃烧不时发出的噼啪声,提醒着他时间悄然流逝。 而等到隐约有了困意,也无需分辨是什么时辰。 他只需随手将未完成的木塑搁在一旁。简单沐浴更衣过后,便可安躺在床上,闭眼入睡—— 他以为自己应当睡得容易。 可奇怪的是,那一丸溶在甜汤里的清气散,似乎也没能帮他静心。 “……” 他的心始终不静。 “……” 他在想一个人。 魏弃眉头紧锁,霍地睁开眼睛。 盯着头顶的帷帐,他想了许久,最后,终于得出一个几乎完全自洽的结论:自己现在的不痛快,毫无疑问,是在遗憾没能及时对她出手。 对。 早知她要走,便不能让她带着秘密活着离开,而应该先一步扼死她于掌下; 应当先把她杀了,而不是眼睁睁放任她跟着魏骁走—— 但不知为何。 想象出那双泪淋淋的眼睛,求生时挣扎的表情,很快,他又愕然地发现:哪怕杀了她,自己仍然还是不痛快。 那种不痛快,或者说是更深一层、他理解不了的心情,甚至在心底翻涌地愈发强烈。 ……可是,为什么? 这少年还太年轻,尚不知聪慧与多情是两种并不共通的天分。 年少早慧,固然使他总能轻易察觉旁人的心思,对那些看似复杂的宫中事洞若观火; 但一生中的大半时间,都被囚禁在与世隔绝的四方天地,又使得他虽多半懂了,却并不明白这个中的微妙之处。 这世间事,粗看总是大差不差;但其实差一分,都大有不同。 想来想去,亦只能草草得出个结论:自己一时迟疑,竟叫指缝间漏出个不该漏的棋子,难免不快。 尽管那不过是旁人藏于自己身边的耳目,是随时都会两边倒的墙头草; 旁人给些蝇头小利,她便忘了自己的“深情不悔”; 她走时,甚至记得带走那只狸奴,却连道别都未曾与他说一声。 可这样的人,竟叫她活着走出了朝华宫。 若她口风不严,向魏骁透露了什么…… 还是杀了她的好。 他的手指不自觉地蜷曲。 心底似有个幽暗而喑哑的声音在叫嚣:不杀了她,后患无穷。 唯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杀了她…… 杀了谢沉沉。 他的指甲已然陷入肉里。 短暂的痛意却竟无法让他完全清醒,他只清楚感觉到自己的神智在逐渐脱离身体,那股熟悉而霸道的气劲在四肢百骸恣意涌动,几乎要冲破他的经络而向外肆虐。 呼吸变得急促。 他的眼底染上赤红嗜杀的艳色。 忽然间,却听“吱呀”一声。 原本落针可闻的殿内,有小心翼翼的推门声传来。 紧随其后,是清晰无比的“喵呜——”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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