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打开另一瓶药,将药丸倒入掌心,正准备喂唐彦修服下,便被唐公抢了过去。 他将药丸送到鼻下闻了闻,问道:“此药何人所制?” 周歆道:“灵鹤真人。” 闻声,他侧目睨来,“朝南衣,你们太清观老的老,小的小,都是一样的虚伪!你师父都在用妖丹炼药,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 “唐闵,你少拿自己与真人比,真人可没用锁妖塔的妖怪炼丹!” 周歆眼底露出轻蔑之色,“刚刚因为顾及唐七娘子,本君未将实情全盘托出,已经给你留了几分薄面!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张生。联姻不过是缓兵之计!你想等他出府再下手,这样才能将唐府从这桩命案中摘干净!” 闻言,蹲在张卿清面前的唐夫人面露羞愧之色,缓缓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将药丸喂给唐彦修。 “那又怎样?” 事到如今,唐公也不再隐瞒。他睇了一眼张卿清,肆无忌惮地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见状,张卿清立刻自己抱着自己向后跳了一下,一脸防备地盯着他,“你个老东西!不会还想杀我吧!” “放肆!”唐公食指直指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老夫如此不敬!” “笑话!你都要杀我了,我还尊敬你干什么?” 他几步跑到周歆身后,藏起身来,神秘兮兮地道:“你刚刚喊他唐闵?” “是,”周歆道,“怎么了?” 张卿清瞥了一眼躺在她怀里的沈既白,一脸的欲言又止。 周歆心领神会地指了指耳朵,他便将手拢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我看过他的百度百科,他明明显庆四年就死了呀!而且,百科还记载了他夫人,说是二人感情甚笃,他去世两年后,他夫人相思成疾,也过世了。” 显庆四年,不就是去年? 锁妖塔失窃也是从显庆四年开始的...... 电光火石间,一直困扰周歆的某个问题忽而就有了答案。 她问道:“真的?” 张卿清用力点了点头。 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转头看向了她的身后。 周歆不敢搂得太紧,恐怕扯到他的伤口,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药劲还没上来吗?” 沈既白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她将手伸到他唇边,“你若是疼得厉害,就咬我的胳膊。” “......不必。” 身后的人忽而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正准备再次凑过来,可对上沈既白的视线后,他又撤回了身子,只将声音压得非常低,“我才想起来,他儿子在十岁那年就重病身亡了!” “你确定?” “当然!”张卿清扬起了眉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一向记得很牢!” “……怪不得。”周歆双眸陡然一亮,又想通了一件事,不禁也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张卿清“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是我的腿!!” “我知道啊!”周歆道,“不然我这么大力做什么?” 言毕,她朝唐公大声道,“唐闵,十年前锁妖塔失窃案是你做的罢!” 她言辞肯定,像是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唐夫人一听,手明显地抖了抖。 唐公冷呵一声,气势凌人:“凌云君休要污蔑人!” 见他不肯承认,周歆只好将心中的猜测尽数说出: “坊间传言,十年前唐彦修得过重病,险些丧命。” “如今他身体康健,是因为你用妖丹炼药续了他的命!” “唐闵,你身为大理寺卿,却监守自盗,因一己之私连累了几十名衙修的命!你儿子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阿弥陀佛。”唐夫人转着手里的佛珠,惭愧得抬不起头,“......纸究竟包不住火,做下的孽迟早都要还。” 唐公微眯着眼,“过慧易夭,凌云君凡事都扒得这么深,不怕短命吗?” “你三番两次逆天而行,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唐公闻言一哂,“这世间哪有什么报应,不过是编造出来吓唬人的罢了!” 张卿清听得稀里糊涂,“三番两次?什么意思?” 周歆解释:“一年前,他见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用禁术续命。锁妖塔与梅园的巡逻路线是他在任时定下来,他比谁都清楚如何避开武役潜入锁妖塔。” “不错!我是偷了妖怪炼丹续命!”唐公道,“可我用的都是作乱害人的妖,何错之有!” “那大理寺的人又有什么错?看守锁妖塔的衙修有什么错?” 周歆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唐闵,那二十多名衙修里还有你的至交好友!逆天改命,倒行逆施,必会遭到天谴!你没发现这笔血债已经报在你儿女身上了吗!” 唐公双眸眯缝得更厉害了,“凌云君莫要危言耸听!” “你可以不信。”周歆道,“虽然你给唐彦修续了命,但无法改变他的命格。他本该十岁去世,命里自然无家无业,如今他已及冠,可有半点成家立业之兆?” “够了!”唐公怒火中烧,“若不是你,他怎会被金吾卫除名!若不是你,他怎会迟迟不肯成家!无家无业,还不是拜你所赐!” 说了半天,简直是对牛弹琴。 周歆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唐彦修喜欢上朝南衣,何尝不是命运在造化弄人?况且,他被强行续命,也会影响到下一世的命格。 是福是祸,还真不好说。 这番话,虽然唐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可唐夫人却信了七八分。 她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一张嘴却是一阵急咳。 来不及掏手帕,她便用宽袖捂住了唇,微微弓着身子,咳得很用力。 “怎么回事?”唐公立刻变了脸色,“咳疾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会突然严重起来?” 唐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从未好过。” 唐公瞪圆了双眼,一副无法相信的样子,“怎么可能?我明明……” “我并未服下那些丹药。” “为什么?”唐公的双眼瞪得老大。 唐夫人剧烈地咳嗽着,紧攥着袖口的指尖已然发白。等她好不容易气息平缓,却又紧捂着唇不肯放手。 见她面色有异,唐公用力掰开她的手,这才发现浅灰色的僧袍上已经晕染开一大片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慌得双手直抖,“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 见瞒不下去了,唐夫人索性实话实说,“……一年前。” 闻言,唐公脸色骤然一变,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起来,“你搬出府去寺庙清修,就是为了不被我发现?” “是,也不是。”唐夫人道,“见你犯下累累罪行,我无法阻止,只能去佛祖面前忏悔恕罪。” 言毕,她又咳了几下,吐出来一大口鲜血。 事情发展成如今这个样子,周歆是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像个洞察先机的局外人,将血淋淋的真相揭露出来,“尊夫人的寿命本来还有两年,但眼下已经走到尽头了。” 闻言,唐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了下去,“凌云君为何如此说?” “你多出来的这一年寿命,其实是尊夫人的。原本她可以再多活一年,但她将余下的一半寿命给了你,自然时日无多。” 周歆道:“我早就说过,你倒行逆施是会遭天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话音未落,唐夫人便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栽倒在唐公的怀里。 唐公抱着她,眼睛红得吓人,“冉娘!” 他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整个人有些癫狂,“……怎么会这样!” 几乎是一瞬间,唐夫人的气息便变得虚弱至极。 “……阿施心系张生,良缘难觅,闵郎就成全他们吧。” 她期期地看着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再轻抚一遍他的面颊。 唐公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泪流不止地应道:“……好!” “……三郎一心想闯江湖,无心仕途,就别逼他入朝为官了。” “......好。” “范兄受前案所累,死于狱中,留下年迈的老母亲无人赡养……我心难安,这些年一直在偷偷接济……等我走后,你便将她接过来,给她一个安稳的晚年……好不好……” “......都应你。” “如今这样……也好……免得你走了……留我一个人孤苦……” 话未说完,唐夫人便闭阖双眼,彻底咽了气。 “冉娘!” 唐公紧紧地抱着她,痛哭流涕道:“你不在了,我强留于世还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 费尽心机地逆天续命,不惜牺牲了女儿的幸福,儿子的健康,只为了能苟延残喘地留下来,多陪她一段时日,反而害得她早早亡故。 命运像是在故意和他作对,开了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像个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地嚎啕大哭起来。 须臾,似是想起什么,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丹药喂给唐夫人,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她的嘴。 周歆叹息道:“她早料到你会这么做,所以魂魄离体后便让阴差封了口,这样的人死后是打不开牙关的。” 闻言,唐公怔愣一瞬,哭得更加悲怆。 “……魂魄封口,来世聋哑……” “冉娘……你为何会如此决绝?” “……明明你是这么怕疼的一个人……” 哭着哭着,他忽而停了一瞬,垂眼看着地上的半截枪棍,表情变得决绝。 “……冉娘。” 他呢喃了一句,倏然捡起断枪,将尖峰的断口朝着自己的腹部用力捅了进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周歆不由得惊呆了。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宋寺卿姗姗来迟,带着一群衙役跑进院中。见状先是一怔,随后面色陡然一白,跌跌撞撞地朝唐公跑了过去。 “唐兄!很多事你还未曾交代清楚!你不能死!” 衙役们一冲进来,见到周歆搂着沈既白,也均是一怔。 张卿清指着倒在地上的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他们进屋?都躺这地上好半天了!” 闻言,衙役们才纷纷回过神来,忙将地上的人抬进两旁的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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