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她即使意会到了什么,却也好像洞悉他的窘迫似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落睫望着受伤的右手,左手下意识摸了摸,又吃痛地轻轻抽气了一声。 “真疼。” 她嘟囔道:“朕长这么大,还没有流过这么多血。” 一边说,她居然还在手痒似地扯着上面裹紧的细布,张瑾已经不想再注意她,却还是被她的小动作吸引目光,更深地皱紧眉头。 她说:“朕渴了。” 张瑾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她跟前。 但她迟迟没有接。 而是继续专注地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兀自道:“你和薛兆,一个堂而皇之闯朕的寝宫、杀朕的人,一个用剑刺伤朕,这等行径,简直与造反无异。” 张瑾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男人手臂上紧实的肌肉致使手腕沉稳有力,即使保持很久,水面也纹丝未动。 他垂眼看着女帝,沉默片刻,问:“陛下要怎么样?”语气却依然平静淡然,好像完全不觉得她能做出什么来。 “朕想杀了薛兆。”她仰头看着他,说。 “薛兆并无伤陛下之意,若非陛下主动握剑,也不会被刀刃所伤,他罪不至死。” “他不听朕的命令,是为抗旨。” “念在他多次护驾有功。”张瑾凝视着她,缓缓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令薛兆连降三级,罚俸一年,且再打七十军棍,生死由命,陛下以为如何?” 七十军棍。 军棍和廷杖不一样,打起来颇要人命,先前姜青姝打薛兆的那几次,都只是打二十军棍便够了。 这七十军棍打下去……就算是体魄极其强健之人,也不能保证能活下来。 这还真是下狠手。 再加上连降三级…… 那就是直接从左千牛卫大将军,降为中郎将,也就是霍凌之前的职位。 中郎将通判卫事,虽然还是天子护卫,但实权定然被削减很多,若薛兆能挨过这七十军棍,此后也不能再随便限制她了。 降级、罚俸、军棍,三者同罚,姜青姝不知道张瑾是否要舍薛兆为弃子,但这样的结果,还算不错。 若姜青姝从小就受到君臣尊卑、礼法纲常的熏陶,或许连诛薛兆九族都难消心头怒气,然而此刻,她的心态还算平和,毕竟她主动握剑的确也是一种碰瓷行为,只要事后利益补偿合理,那就没问题。 但她就算心里满意,也不会表现出来。 “你还真是护着他。”她好像还在生气一样,斜睨他一眼,“朕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但这也仅仅只是薛兆。” “罚完了薛兆,那爱卿呢?” 她话音一落,眼前悬空的杯中茶水倏然一晃,起了道道涟漪。 水生微澜,心绪亦然。 她上半身微微直起,往前一倾,睫羽尚还有些湿意,毫无情绪地望着他,“别人欺负皇帝就要论罪,那你呢?你觉得自己有罪吗?” 水面渐平。 他看着她,静默片刻,唇角陡然起了一阵讥诮又傲慢的笑意,“陛下也想将臣革职问罪?” 她可以不用他,但是不用他,朝堂就会大乱,战事也会不可控。 很多时候,他替她震住了太多不听话的臣子,奸臣和忠臣,用对了都能算良臣,甚至有时候奸臣的用途还更大些。 就像他陪她去郭府一趟,即使一言不发,只要他人在那儿,那些暗中窥探风向人就已闻风而动。 张瑾深知,没有哪个帝王敢贸然动他。 她当然也是。 上头压着的虎狼一旦倒了,下面的魑魅魍魉只会一口气全跑出来。 他淡淡看着她,想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谁知她却突然低头,就着他的手,浅浅喝了一口杯中水。 他:“……” 好不容易平静的水面,因为这突然的唇齿触碰,又乱了起来。 她润了嗓子,才轻声道:“朕猜朕也罚不了你,与其自取其辱,不如识相点,就罚你……喂朕喝完这杯水吧。” 张瑾一怔。 她每次说话好像都在他意料之外,比如他以为她该乖乖听话时,她要那么激烈地跟他作对,他以为她要继续和他拉扯时,她又突然说这么莫名的话。 见他不动,她又仰头,双眸清澈无害:“这也不行吗?” “行。” 张瑾表情不变,喉结却滚了滚,眼色转暗。 他往前走了一走,俯身靠近她,另一只手掖起袖子,亲手喂她喝完了最后半杯水。 当日,薛兆就受了那七十军棍之刑。 听说,薛兆受刑完之后整个人几乎快丢了命,是一身是血地被人抬回去的,大夫给他医治了很久,好在他皮糙肉厚,才保住了性命。 只是后来半个月,他都不曾下床,姜青姝也没看见过他了。 那一夜,除了薛兆,还有一人受了刑。 ——王璟言。 王璟言的廷杖,是被张瑾以她的名义,亲口下令执行的。 一并被处罚的,还有一些御前行走的宫人。 姜青姝没有拦。 因为事后邓漪告诉她,当日彤史来过。 姜青姝没有召过彤史。 而且彤史女官司掌皇帝床帏之事,一旦走动,势必引起各方察觉,少不得消息就传到中宫,传到前朝。 王璟言毕竟是曾经的小侯爷,太了解宫廷的生存之道,也懂怎么让紫宸殿侍奉的其他人产生误会,叫来彤史, 她稍一联想,再一查看实时,就全明白了。 也大概明白为何张瑾会突然闯紫宸殿了,而张瑾闯进来后,发现她根本就没有临幸王璟言的意思,以他反应速度,立刻就猜到王璟言从中动了什么手脚。 所以,他动了杀心。 而且张瑾这个人,实在是太死要面子了,如若他如实说以为她要临幸别人才闯进来,她也不会阻拦他动王璟言,毕竟,她也不能容忍身边的人耍这些小心思。 但他偏偏就不肯暴露动机,一句话都不解释就要直接杀,以至于惹怒她,闹了后来那一出。 姜青姝事后知道时,望着自己无辜的右手,很是无语了一阵。 憋憋憋,憋死他得了。 承认在乎很难吗? 夏季的夜晚依然炎热。 申时,姜青姝的右手因被裹得太紧,而被捂出了汗,汗水令伤口剧烈疼痛,戚容便又跪坐在她跟前,为她重新清洗包扎。 殿外的廷杖声依然未歇。 一声又一声,沉闷而压抑。 王璟言起初从咬牙隐忍、一声不吭,到抑制不住发出凄惨的痛呼,然而惨叫声在喉间不成字句,他始终没有喊出任何求饶的话来。 戚容告退之时,廷杖终于结束了。 王璟言伏在刑凳上,脸色惨白,咸湿的汗水早已混着血浸透全身,他撑着一口气抬头,眸光涣散,眼前华美庄重的宫殿,好似高处俯视着自己、要吞噬一切的巨兽。 殿门敞开,夜风裹着血腥味,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 姜青姝坐在高处,缓缓抬眼,看到寂静夜色之中,男人苍白修长的双手紧紧扣着青瓷地面,双臂用力,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点点、用尽全力地朝着她爬了过来。 他全身血红,已分辨不出衣衫原本的颜色,然而偏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却还在执着地爬向她。 姜青姝平静地看着他。 得知彤史之事后,她就对他没有了怜意。 然而,她为他握剑之后—— 【王璟言爱情+50】 王谢两家,一个王璟言,一个谢安韫,都是负忠诚高爱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又恨又无法自持的感觉,约莫只有局中人自己才懂。 王璟言气息紊乱微弱,慢慢爬上台阶,终于爬到了她的面前。 “陛下……” 他睫毛颤抖,低咳着唤她,在看到她被层层包扎的右手时,他眸光翻滚,忍着屈辱和疼痛,用伤痕累累的指尖轻轻碰她的手背。 “疼吗……” 所以此刻的动作,到底是负忠诚在演戏,还是爱情度在表露呢? 连王璟言自己都不知道。 他喘息愈烈,卑微地垂着头,俊美的脸狼狈不堪,姜青姝抬起他的下巴,审视他道:“朕已经第二次救了你的命。” “是……” “你欠朕两条命了。” “奴……无以偿还。” “你王家被朕所抄,所以,朕也不要你偿还。” 她松开手,“朕放你出宫,以你之才,可谋个生处,生死由命,朕不会管你。” 就在她的手要彻底收回去时,他却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左手。 用力极大,骨节泛白。 她顿住。 王璟言伏在地上,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就像溺水濒死之人抓着唯一的浮木,拼尽全力,无助又绝望,他仰着细长的脖子,血和汗滚落脸颊,“奴知错了,求陛下……不要抛弃奴……” “朕不留欺瞒朕的人。” “奴只是,想报仇……”他眸色痛苦,水光颤动,压抑着痛苦,失声道:“奴并没有想过害陛下……奴再不会如此行事……” “这样卑微地求人,很难受吧?”姜青姝猛地抽出手,说:“你既不喜欢时时这样卑贱,被所有人提醒着如今的低贱,为何不远离朕?” 他沉默。 王璟言垂着头,苍白的脸沉寂在一片光下,泛着几分苍白和茫然。 他睫毛颤了颤,心头一团乱麻,心想:是啊,他为什么不远离? 越靠近这种权利的中心,越会被昔日的人折辱鄙视,就像今日,张瑾一句话就能直接斩他,早在半年前年关宫宴时,他却能含笑举杯与张相说笑两句。 只是不甘。 而且她为何要握剑…… 帝王为奴隶挡剑,倒让他会以为,他起初可笑地想勾引她喜欢他的想法,还真成功了几分…… 不如就这样让他死。 解脱了也好。 可就是没死成,怎么会有人让一个奴隶死不成呢? 男人趴在少女跟前,如同一只被人虐待过后的凄惨饿犬,只有起伏的胸腔显示他还活着,只有那一只苍白的手,还执着地抓向她象征高贵的裙角。 【罪奴王璟言被杖责八十以后,跪在女帝跟前乞求他,内心感到万分灼烧痛苦,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让女帝留下自己。】 她见了,少许动容。 她抬起干净的手掌,又再次拨开他披散的发。 他一怔。 【王璟言爱情+5】 她又拿出帕子,轻轻擦了下他高挺的鼻梁上的汗水。 【王璟言爱情+5】 几乎她每动一下,他的数据就涨一下,最后他迷茫地望着她,受宠若惊,又痛苦迷茫。 喜欢与仇恨在他眼底挣扎。 “那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少女望着他,轻声:“希望你能还了欠朕的那两条命,而不是,欠朕第三条命。”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324 首页 上一页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