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偏着头一脸隐忍,卷翘的睫毛上挂着滴泪。 裴朔黑眸微沉。 他冷声:“陛下适可而止,何须如此欺凌一个弱女子!” 这暴君却捏着美人的下巴,转过她的脸,让她看看昔日的臣下是怎么看着她的,她闭着眼睛不敢睁眼,咬着帕子发出呜咽,双手死死攥着男人的袖子,像是在恳求他不要如此。 可惜。 无人同情她。 这个暴虐的帝王,只想摧毁她所有为帝的尊严,让她心甘情愿地低头献媚。 “求朕。” 他取下她堵嘴的帕子,无情地命令:“朕要你开口,求朕。” “你杀了我啊!”少女绝望地哭道。 一边。 裴朔冷冰冰地看着帝王。 眼前这个暴君姿态风流,轻笑道:“裴卿何须如此愤懑,这天下早已没有女帝了,怎么?你还在忠这个无能的君么?” 裴朔冷笑,“臣不忠这个君,也不想忠陛下这个君,陛下不如罢了臣的官吧,臣真是看一眼就恶心得慌。” 当夜。 裴朔再次被连降三级,还被打了二十板子,他拖着伤回到府中,一边喝酒,一边痛骂新帝暴虐昏庸。 据闻,当日裴府隔壁的几个官员府邸都听得见这位狂傲的裴大人在骂皇帝,全都噤若寒蝉。 …… 裴朔第三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 南北同时反了。 南方,张瑾以清君侧之名挥师北上;北方两位节度使与赵家联手,亦反对新帝。 此外还有一些未被屠戮干净的姜氏皇族血脉,打着正统的旗号开始起兵,其实也是想分一杯羹。 天下陷入战火,敌国也蠢蠢欲动,总之,皇城破的那一日,只有裴朔去救了这个被锁在冷宫里、绝望等死的废帝。 他给她披上衣物,劈开了她的铁链,带她离开这里。 但她不逃。 她只是找他要了一把剑。 当时她站在火光中,冷静极了,静静地看着他,单薄的身躯迎着寒风,单薄的脊骨依然挺得笔直。 二十余年的帝王家生活塑就了不同于常人的气质与仪态,即使满身脏污、受尽屈辱,也不掩从容。 指尖抚摸着那把剑,她眼睛里含着泪,强忍着悲愤说:“江山基业毁于我手中、百姓因我而饱受战乱,即便苟且偷生,余生又岂能安宁?” 然后她就把剑横在了自己颈间。 举剑自裁,血溅三尺。 临死之前只留下那句决绝的“裴卿,君王死社稷,我不能逃”。 言犹在耳。 此时此刻,同样的声音,紫宸殿最高处的御座上,少女俯视着下方,尊贵无双,天子垂旒的目光冷静且从容。 她微笑着说:“卿等日后在朝为官,当报效国家,朕等着看你们大显身手。” “是。” 众进士齐声答。 这一道声音仿佛才将人拉回神智,将可怕、扭曲、残忍的过去通通撕开,轰然碎裂,回归现实。 裴朔双眸恢复清明。 没有战火与硝烟,没有屈辱和哀求。 ——眼前只有宽阔辉煌的大殿,以及尊贵不容侵犯的天子。 …… 按照礼仪流程,殿试前三名为一甲,可当场授官,其他进士如果没有被天子亲自授官,便由吏部铨选之后再一一决定去向。 姜青姝端坐龙椅上,重新审视了一下前三名的属性。 她昨夜通宵时就已经思虑好了,前三名的属性如果和她猜想偏移不大,她就按照惯例封为翰林学士,这样,看似成为天子近臣备受宠信,实则是不让他们手中有实权。 然后她话锋一转。 “赐孙元熙任工部屯田司主事,赐邹睿才任户部度支司主事……康承志、邱彦、彭信……等十三人,为翰林供奉。” 众臣微微讶异。 “主事”这个职位,只有从九品下,是个无关紧要的位置,连朝参面圣都没有资格,在他们心里,是远不如靠近天子的翰林供奉。 这些大臣在朝廷里耳目多,之前早就从吏部尚书郑宽那儿听说,陛下调了哪些人的卷子,对孙元熙这个人也有留意,都估摸着小皇帝是想培植自己的亲信提拔提拔。 结果……从九品? 就这? 认真的吗??? 而且这个屯田司,虽然表面上说是掌管全国屯田、诸司公廨田等事务,实际上如今田地管理上颇为混乱,官侵民田都成了见怪不怪,这个屯田主事根本闲简无事。 个别臣子心里暗暗在想:难道陛下在查阅试卷后,对那个孙元熙并不满意?还是说查卷子只是虚晃一招,其实她并没有看中那个孙元熙? 是他们弄错了? 而孙元熙恭敬地跪在殿中,听到天子的话,面色宠辱不惊,心里早就对这样的安排有了预想。 霍将军早就跟他说过:“陛下践祚不久,羽翼尚未丰满,固然需要委以孙兄重任,但凡事皆要徐徐图之,孙兄或许一开始的官位会很低,但孙兄切记,无论官位高低,陛下都是看得到你的。” 初入官场,每个人都有一腔抱负,难免人心浮躁。 霍凌提前跟他打声招呼,也是怕他急功近利,如果觉得被天子看中就能一步登天,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孙元熙明白陛下和霍将军的深意,只道:“在下明白,在最底层做事,又何尝不是在磨练心性?请将军替在下转告陛下,臣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能进六部做事,便是个很好的开始。 所以,当孙元熙得知自己只有从九品时,他面色毫无变化,仅仅只是磕头谢恩。 但其他人便心思各异了。 前三甲跪在殿中,皆心思各异,有进士自恃家室心生轻蔑,更加看不起孙元熙;有人认为这孙元熙能进六部做事,至少还有用处,还有人只能等吏部铨选,此刻更加忐忑不安。 上方,姜青姝微微一笑,仿佛已经洞悉了他们所有人的心思。 她念到了今日要封的最后一人。 “赐裴朔——” 她微微抬眼,目光穿透旒帘,伏跪在下方抬头的男子恰在此时抬头看来。 一刹那。 目光相撞。 果然,这个长得也好看。 希望他能禁得住考验。 姜青姝红唇一弯,不紧不慢道:“……赐裴朔刑部司员外郎一职。”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裴朔也微微一怔。 姜青姝说:“退下罢。” ——她就是要给裴朔最显眼的官位,既然这个人政略忠诚全满,她倒是想看看,他到底能有多大用处,又能抗住多少压力。 有御史觉得这样安排太过于荒谬,出列谏言:“陛下,这裴朔不过区区末等,如此提拔,实在有些偏颇,还请陛下三思。” 其实这些进士有一部分家世好的学子,无须在及第之后拉拢,从一开始进入国子监开始,便作为同窗和部分阁老的门生而暗暗有了派系,极少数没有的人里面,就有一个裴朔。 他们当然要反对了。 姜青姝但笑不语。 御史中丞宋覃立刻出列,自从上次寻芳楼事件之后,他就隐隐开始倒向女帝,此刻扬声反驳道:“员外郎不过从六品,正好有一个职缺,虽说的确提拔过度,但朝中没有任何一个规定命令说了不可如此。” 那出来的谏言的御史无言以对,看向周围,希望能有个帮手出来附议。 谁知,太傅谢临微微皱眉,本欲阻拦,但一想到前几日的事,倒也只是叹了口气,不曾多言。 谢安韫也没有动。 张瑾垂袖而立,神色冷漠,安静地看着这一幕。 气氛过于安静。 甚至安静得近乎诡异。 那御史站不住了,只好连忙道:“是,是臣欠缺考虑。”姜青姝淡淡拂袖,示意他回位置,随后宣布退朝。 退朝之后,以朝中重臣为先,那些进士等众大臣出宫之后,也陆续出宫去了。 谢安韫却留了下来。 他私下见女帝,自然是做不到的,薛兆拦在姜青姝面前,看着一步步走近的谢安韫,沉声道:“谢大人,您现在该出宫了。” 谢安韫的目光却越过薛兆,直直盯着姜青姝。 姜青姝懒洋洋地站在华盖下,掩袖打着哈欠,不紧不慢地开口道:“薛兆,检查一下他身上有没有藏兵器,若没有的话,便让他过来罢。” 谢安韫眼睛微微一眯,倒是不紧不慢地张开双臂。 薛兆低声道了句“得罪”,上前去探他衣襟袖口,一点点顺着往外捋,检查得非常仔细,片刻之后他退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安韫缓步上前。 他轻嘲道:“陛下还真是谨慎啊,就这么怕臣刺杀你吗?” “自然。”她微笑道:“虽说朕上回也不想让太傅打谢卿,但谢卿终究是因为朕挨了那顿打,朕又不能保证谢卿的人品,万一卿记仇呢?” “臣的确记仇,不过臣记谁的仇,都不会记陛下的仇。” “是么。” “当然。” 他微微倾身,挡住她面上照过来的阳光,望着那双上挑的漂亮眼睛,压低声音说:“臣上次差点就得到陛下了,可惜被人打搅,真是太遗憾了,为此挨一顿打又算得了什么呢?日后若有机会,臣甚至还想再好好弥补一下遗憾呢。” 他又开始了。 看来那一顿打还不够疼。 姜青姝心道你就非要生孩子是吧,一次没成功还想来。 他真这么想的话,她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地赏他一个种,现代女性怀胎十月休产假就面对职场危机,他想体会一下这种艰难的处境,她当然要成全了。 等他生完孩子再想回朝廷,朝堂可就没有他的位置了。 她也不亏。 她无非爽一次,就能让他痛苦十个月。 如果能去父留子那就更好了。 姜青姝非常恶劣地想着,眼睛毫不畏惧地回视着他,突然抬起手来,轻笑着用食指戳他胸膛,“也不是不行啊,不过谢卿和君后不一样,你可是没有名分的。” “名分?” 他冷笑说:“当初若不是臣不愿意,岂能轮得上赵玉珩。” 她看着他,亦是冷笑。 谢安韫比她高很多。 他眯起眼睛,凝视着明明纤细弱小却气场雍容的女帝,发现她真真是不一样了。 他早该觉得的。 那日她在谢太妃那里杖毙宫人,他就应该察觉到,这个女帝不一样了。 原本的那个女帝懦弱、胆小、徒有善良,禁不起恐吓,眼睛里时时刻刻都有愤怒和想反抗的心思,却从来没有底气付出行动,谢安韫只需杀她身边几个宫婢,就能让她因为害怕连累身边人而不敢乱来。 这样的帝王,怎么能成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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