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姝看着那张精致漂亮、却如稚子般天真的脸,又缓缓重复一遍:“灼钰,朕这次带不了你,你在宫中等朕回来。” 灼钰这次听清了。 好似在最高兴的时候被浇了个透心凉,少年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一起涌入心脏,四肢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带不了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变卦? 从姜青姝的视角上看,少年眼睛里的光好像忽而黯淡下去了,睫羽颤抖得厉害。 她见他这样的神情,知道他听得懂她的话,似乎想要多说些什么,却还是作罢,只叹息一声说:“朕有重要的事去做,外面危险,只有留在宫中更安全,朕让你留下,是为你好。” 灼钰想说,他不怕危险。 她伸手,接过于露手中的玉佩,亲自拉过少年的手,重新放在他的掌心,柔声说:“再等等朕好不好?” 灼钰想说,他已经等了好久,每次她都要他等,每次都这样。 她已经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几次了。 为什么又要丢下他? 少年盯着手里的玉佩,另一只手死死捏着湖蓝色袖摆,崭新的衣裳面料顷刻间被攥到发皱,骨节泛白。 他死死垂着头不看她,侧颜在殿中惨白得近乎透明,牙关紧咬,克制自己开口的冲动。 “我、我想……一辈子……跟着你……” 灼钰拼尽全力说出这句话。 她闻言笑了,却没有妥协,继续无情地拒绝:“灼钰听话,乖乖等朕回来,朕答应你,这是朕最后一次让你等这么久。” “真的吗?” 灼钰抬起眼睑,死死地望着她,眼尾泛红。 “真的。” “等朕回来,一定好好陪陪灼钰。” 她的眸光温柔清亮,好像根本不需要怀疑她是骗他的,可是她每一次哄他等她,都是这样的语气和目光。 灼钰看着她的眼睛,很是无力,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不知道自己的认真,她又明白几分。 也许没有吧。 不管她知不知道,他就是想一辈子跟着她,哪怕是一起下地狱,都绝不放手。 灼钰深吸一口气,微微垂睫,慢慢攥紧那玉佩,又偏头看向殿外已经彻底大亮的天光,双眸迷茫,毫无焦距,许久,才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他又看向她,眼里带着小心祈求的卑微:“我……想……抱抱你……” 可以吗? 就算不能去,那可不可以让他……抱抱她。 周围的宫人皆静默得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敢细听侍君的话,只有姜青姝一怔,眼底流露出几分无奈与怜悯。 “朕许你抱。” 她张开手臂上前。 灼钰比她高一些,低头认真地看着她明净秀丽的脸,缓缓伸手,指尖触碰到她华贵的衣衫,随即慢慢收拢力道,把她抱了个满怀。 他用力抱着她,闭着眼睛,用力地呼吸,心口忽然密密麻麻地难受起来,脑中昏沉,像被木棍敲打,痛得厉害。 血液从他心口快要流淌出来,让他死在这一刻。 很快。 灼钰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神似乎还是那个小傻子,又好像一瞬间变成了藏在深处的那个阴暗孤僻的少年,只是很快他就闭上眼睛,隔绝了她的窥探。 他轻声说:“不可以……食言。” 只要不食言就好,再等很久,也没有关系,毕竟一辈子这么长,总不会到死都等不到吧。 就这样,灼钰答应留下来了,他一直看着她,目送她穿戴好象征天子的衣冠之后独自走出大殿。 外头是层层守卫的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她,瞬间遮蔽了灼钰的视线。 “侍君……” 于露站在他的侧后方,嗓音竟显得小心翼翼。聪慧敏感如她,似乎也察觉到眼前的少年总在某个瞬间不像傻子,甚至浑身散发着冰冷阴郁的感觉,让人不敢跟他说话。 灼钰没有理她。 他垂着双袖立在阶上,任凭迎面的风吹散额发,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精致的玉佩。 再等一次。 这次总能等她的……吧?
第252章 赵玉珩2 天子启程去行宫,宫门口已是浩浩荡荡、彰显皇家威严的仪仗,千牛卫警跸道路,朝中百官一大早便排列等候。 此番天子去行宫只不过是避暑,朝廷大事依然如常运行,大小琐事全权交由左右二相,至于奏折,一律送往行宫由天子亲自处理,此外,天子会如常召见大臣,但为了方便官员往来面圣,每日朝参改为轮班奏事。 天色微微亮,贺凌霜站在武官之列,远远看到陛下出现,不禁偏头看向张瑾。 张司空与郑仆射立于六部尚书前面,郑仆射目不斜视、全程垂目看着地面,看不出任何差错,但张司空……贺凌霜微微眯起双眼,莫名感觉到一股忌惮与寒意。 虽然不知道陛下是为何与张司空撕破了脸,但此人现在十分危险,贺凌霜从前作为张党之人,太明白张瑾在底下人心里是如何积威甚重,对他亦有一种退避三舍、不敢直迎锋芒的畏惧。 一想到陛下昨夜的安排,贺凌霜的按着剑鞘的手紧了紧,心也往下沉。 而那边。 二位宰相位居群臣之首,见帝王出现,同时带领群臣俯首跪拜,广场上皆回荡着“万岁”的余音。 姜青姝俯视群臣,独独没有看张瑾。 张瑾也没有看姜青姝。 才过了一夜,原是能搂在一起耳鬓厮磨、软语温存的二人,已经一个冰冷寡言,倨傲疏冷,难以接近;一个更是态度冷漠,把对方当成了空气。 好像昨日争执不休、情绪激动的二人不是他们一样。 连姜青姝都忍不住回想,上次他们这样是什么时候?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的张相我行我素,从不在乎她的想法与感受,甚至不屑于与她多说一句话,而她,知他不好惹,不敢轻易同他说话,只是在心里忌惮他、提防他。 情情爱爱如过眼云烟,一下子就被吹散得无影无踪。 趁着群臣行礼尚未起身,姜青姝缓步上前,亲自走到二位宰相跟前,双手虚虚一抬,做着扶他们起身的动作。 她没有碰到张瑾,对方已冷淡起身;而郑宽更不敢让陛下搀扶,自己主动站直了。 她温声说:“二位爱卿师长百僚,统属六部诸事,朕在行宫有所不便,诸多琐事尽数托付于左右二相。” 郑宽忙下拜道:“臣受陛下抬爱位居尚书仆射,此乃职责所在,必宵衣旰食秉公办事,不负陛下所托。” 姜青姝微微一笑,“那便好。” 说话间,她的目光却只是看着郑宽的,一侧的张瑾低垂着眼睫,眉峰不动,听着他们说话,双眸漆黑似渊,毫无一丝暖意。 随后,女帝拂袖转身,走上天子车驾。 就此启程。 张瑾垂袖立在原地,冷漠地注视着天子仪仗缓缓远去,宰相纵使要代天子处理诸多事务,但也要随行帝王身侧随时听候诏令,这次行宫他也是要去的。 只是他暂时不必此刻出发,也暂不想与她同行。 想必她也是。 那一把插在心底的匕首,过了一夜也不会消弭多少痛感,只是随着时间变长,疼得久了,反而心口发麻,丧失了知觉。 只有看到罪魁祸首的时候,痛感才复苏。 张瑾闭了闭眼睛,缓慢吐纳气息,等到心口的酸涩痛意再次麻痹起来,才侧身吩咐身后的尚书左丞几句政务相关的事后,先行出宫。 张府上,周铨一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前来:“郎主,几位将军今日一早便来求见,不知您现在……” “是你昨日知会他们的?” 张瑾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周铨。 周铨被这双冷冽的眼睛注视着,倍觉压迫,惴惴不安地垂首道:“奴怕郎主临时有安排,届时时机仓促,这才自作主张。” “以后再自作主张,休怪我不容你。”张瑾冷淡道。 周铨一愣抬头,急切道:“郎主,奴只是……” 张瑾打断他,冷声道:“你已不是第一次自作主张。”香料之事他没计较,是因为那时他的确在逃避,不如底下人看得清醒,周铨那么做,的确是情有可原。 但不代表,他能容忍身边人越俎代庖。 周铨闻言脸色遽变,头皮发紧,慌忙跪下认罪道:“奴知错,还请郎主息怒!奴也只是一心为了郎主,这次的确是考虑欠周,奴今后再也不敢……” 张瑾不再看他,“念在你年过五十,小惩大诫,自己去领二十家法,再有下次,我便留不得你。” 说完甩袖而去。 周铨伏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才抹着汗起身,抬头看着郎主的背影,一面心有余悸,一面又不无庆幸欣慰地想着:郎主方才那模样,虽过于刚冷无情,却俨然回到了从前的气场姿态,想必这次也该从情爱中清醒过来了。 能清醒,那就是好事。 如果不是为了让他快点清醒,周铨又何必冒这么大危险去做这些事? 周铨怀着复杂的心情去领了家法,又拖着疼痛的身躯去收拾东西——行宫与京城相隔有些距离,车马来回少说也要大半日,加上天气炎热,更加不便,宰相去行宫商议国政,是被允许暂住并带几个贴身仆人的。 但很显然,周铨看出郎主并不想去。 个中原因,大家心照不宣。 那些个武将没能等到张司空见他们,也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纷纷询问周铨,周铨得了警告不敢多说,只暂时安抚他们莫要着急——他已不再担心了,反正现在郎主已和女帝撕破了脸,他又不傻,这种时候再不出手,就是等着对方先动手杀自己。 抢占先机这种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次了,当年先帝想赐死他时,他不也这样赢过一次吗? 而姜青姝那边,抵达行宫时已将近日暮,她在临华殿中更衣歇息,梅浩南和梁毫去安排随行禁军宿卫,殿中只有邓漪陪侍。 邓漪笑道:“行宫气候凉爽,与宫中当真是完全不同,臣身在此处,都觉得心旷神怡了些。” 姜青姝没有应答,只是偏头看向不远处半开的窗子,外头一片花鸟碧茵,时有鸟啼声回荡在山间。 此处依山旁水,行宫更是特意修筑在山腰之上,周围有瀑布流泉、山间野鹤,是个绝佳凉爽的去处,是以当年,赵玉珩就在此处养胎。 她忽然有些恍惚,“阿漪,你来朕身边多久了?” 邓漪怔了怔,才道:“已是两年有余。” “两年……”她默念了一下,忽而笑道:“这两年,你和朕都变了不少,朕身边的人也一直在变,只有你陪着朕的时间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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