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过来时,许骞依然在殿外来回踱步。 看到周铨过来,许骞忙大步上前唤道:“周管家!”一边的梁毫也闻声看过了。 几位武将一直对这位和蔼面善的周管家态度客气,认为他是司空心腹,偶尔他们去张府议事之后,有些想问却不敢直问司空的,也时常向这位周管家打听。 周铨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眼下情况如何?” 许骞道:“皇帝正被软禁在里面,毫无反抗之力,不知接下来当如何?司空可有指示?” 周铨皱了皱眉,故作叹息:“该说的,我家郎主昨日便已交代完,看来许将军至今没能领悟。” 许骞倒是一头雾水了,不解地问:“恕我愚钝,管家的意思是……” 周铨道:“此局当杀小皇帝。” 许骞和梁毫闻言对视一眼,心头皆是一阵悚然发麻。 梁毫张了张口,瞠目结舌,“这……” 许骞也哑然许久,才不确定地问:“可是司空昨日并未明,他当真是此意?” “郎主自然是此意,只是到底涉及弑君,有所忌讳,不会直言,许将军是聪明人,稍稍想想便明白了。” 周铨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道:“将军请想,这些年来皇帝所展现的能力如何?心思又有多深沉?奴不妨说句心里话,这小皇帝多活一日,就一定会威胁到郎主和诸位,这‘天定血脉’乃是被上天选中,当真不会因为天意机缘而东山再起么?既是逆天而行,当果断才是,只有让这世上再也没有天定血脉,才能永绝后患。” 周铨这话,的确说的很有道理。 “天定血脉”的威力,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如今的小皇帝是第五代帝王,年仅二十,已经展现出惊人的魄力,短短几年间已抗击漠北、平定曹裕叛乱、踏平西武国。 而在她之前,已有四位女帝,其中不乏有被奸臣把持朝政、甚至性命垂危者,但皆能绝地反击逆风翻盘。 也正是因为前四位女帝确实是足够有魄力的帝王,才再也无人怀疑过“天定血脉”继承皇帝的合理性。 这世上总有料不到的事,不杀现在这个小皇帝,单单只是将之幽禁,绝对后患无穷。 没有人会不后怕。 他们干的可是大逆不道的事,稍输一步便是死,与其如此,把司空推上皇位又有何妨?届时杀了小皇帝,再推托说当时场面混乱刀剑无眼,或者是找个替罪羊把弑君的罪推倒他们身上,也不是不行…… 许骞和梁毫皆沉默思索着,周铨见他们面色犹豫,又催促道:“二位将军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要坏事不成?” 许骞把心一横,咬牙道:“周管家说的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倒不如永绝后患。” 梁毫站在一边,似乎欲言又止。 到最后,他也没有反驳什么。 周铨面上笑着,眼底却只余森冷,“那便即刻动手罢。” 当断不断,郎主被迷昏了头,纵使现在对赵玉珩有滔天怒火,只怕此人一死,过段时间他气消了,又觉得能和皇帝重新开始了。 如果说之前,周铨觉得郎主能看清皇帝就好,现在,他觉得只剩唯一一条出路。 只有杀了她。 她必须死。 如果让周铨来处理这件事,他觉得提剑进去直接杀了就好,但梁毫和许骞终究还是畏惧天定血脉的身份,唯恐应了那句预言“擅伐天命,必得天诛”。 他们不敢弑君。 姜青姝静坐在殿中,看到他们闯进来,端上来的是一杯毒酒、一把匕首,等她自己了断自己。 她明白了什么,平静地看向周管家,“这是张瑾下的令?” 周铨冷笑连连:“是,陛下当真以为,郎主还会再三对你忍让吗?” 姜青姝说:“朕要见他。” 周铨说:“我家郎主已经不会再见您了。”他接过士兵手中端着的托盘,上前一步,“陛下死心吧,现在谁也救不了您,请您自己了断吧。” 姜青姝看着眼前那杯毒酒。 黑漆漆的药汁,倒映出她一双沉静的双眼。 她倏然轻笑一声,看向周铨,“朕若死在张瑾手上,你觉得阿奚会怎么想?” 周铨一怔,被问住了。 随即他恼怒道:“郎主与小郎君乃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感情深厚,岂会因你一人反目!陛下若不肯自己上路,休怪老奴无礼了!” 姜青姝依然不动,冷冷看着周铨。 被那双好像洞悉一切的眼睛盯着,周铨心头发慌,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再不杀了这女帝,只怕等郎主回来就杀不了了,他猛地挥手,“来人,把毒酒给陛下灌下去!” 两三士兵立刻上前,但姜青姝却倏地站起来,冷声说:“谁敢碰朕!” 那几个士兵一时被女帝的气场唬住,竟然真的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周铨怒不可遏,近乎声嘶力竭:“还不快点动手!届时司空追究起来,你们十条命都担不起!” 那几个士兵终于把心一横,猛地上前按住姜青姝,姜青姝立刻奋力挣扎起来,一边的邓漪也哭喊着要扑过来,却被阻拦不了分毫。 周铨冷笑不已,就在此时,眼角骤然有刺眼白光闪过,鲜血喷溅一地,靠近女帝的那几个士兵已经应声倒地。 周铨愕然,看到的是手中剑还在滴血的梁毫。 梁毫横剑挡在姜青姝跟前,面色肃杀,沉声道:“护驾!” 变数就在这一刻发生。 姜青姝走了一步暗棋。 没错。 梁毫已经是她的人了。 不过策反梁毫,她花了很大功夫。 早在梅浩南被升为千牛卫大将军开始,梁毫在姜青姝面前,就屡屡受到冷落,她几乎所有把任务都安排给梅浩南,而同为大将军,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势必让梁毫心里产生极端的不平衡和焦虑慌张。 因为他怕下一个薛兆就是他自己。 随后。 姜青姝刻意让梁毫知道张瑾对她有多痴迷,刻意用蔡古做例子,让他知道,如果她想杀谁,哪怕那是张瑾的人,张瑾也甘愿为了她舍为弃子。 梁毫不是薛兆,他是先帝授命的大将军,不是张瑾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在薛兆降职之前,他甚至没有在女帝和张司空之间明确站队,是以,也并没有那么对张瑾那么忠心不二。 这样的人,会更愿意站在将来胜利的那一方。 总之,姜青姝对他就是明里暗里各种打压提点,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看着梁毫的忠诚度缓慢地+1+1+1 终于,在来行宫的这段时间,她刷满了。 不容易啊。 而对于梁毫而言,他行走御前,尽管对张司空畏惧又敬重,却也同样折服于陛下的料事如神,比如张瑾何时入宫、何时要反、如何动手,方方面面,陛下都料到了。 也许天定血脉,是真的不可与之为敌,梁毫甚至觉得陛下是有神仙相助。 而他一开始投诚张司空,只是为保全官位而站队,弑君这样的事,对于从小被三纲五常烙刻于心的梁毫而言,是不敢想的疯狂之事。 他犯不着去谋反。 此刻看着周铨要弑君,梁毫终于动手了。 梁毫一声令下,周围的千牛卫也立刻倒戈动手,周铨和许骞皆愕然了一阵,等到周围转瞬间已经死了好几个士兵了,才终于反应过来了。 眼看着梁毫要护送女帝逃出去,周铨怒道:“拦住他们!杀了皇帝!” 梁毫握紧剑柄,一路左右挥砍搏杀,死死挡在姜青姝面前,刀刃割过士兵喉咙,几乎一刀了结一条性命,一路鲜血蜿蜒,惨叫声和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 邓漪浑身打颤,也踉踉跄跄地跟上,梁毫只来及顾及姜青姝,一时不备没有看清后方袭来的刀剑,骤然听到邓漪发出一声闷哼。 一把剑刺过了她的肩肩膀。 姜青姝眼睁睁看着邓漪受伤,猛地扑过去扶她,“阿漪!还能起来吗?” 邓漪冷汗淋漓,牙关打颤,断断续续道:“陛下……别管臣……您快走……”置身于这样混乱血腥的场面之中,邓漪嗓音微弱,整个人已支撑不住地往地下滑,手却还在奋力想要推开姜青姝。 姜青姝双眸泛红,终于有泪光涌了出来,还想去拉她,梁毫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恕臣得罪!陛下,此刻您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说完,他一面拉着姜青姝极速后撤,一面朝着已经规划好的路线过去。 涌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只冲着姜青姝一人。 姜青姝不得不被迫后撤,却始终望着邓漪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纵使她机关算计、步步为营,也总有料不中的意外。 直到他们一路来到了山崖边。 行宫位于半山腰,风景秀丽,也离悬崖并不远。 退无可退。 山间风大,吹得人左右摇晃,站立不稳。 周铨和许骞带着士兵步步逼近,看着他们别无退路,周铨不禁嘲讽道:“陛下已经无处可去了,还是乖乖认命吧。” 丢下了邓漪,姜青姝眼底已经发红充血,此刻牙关紧咬,杀意在眼底激荡。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周铨看着她困兽犹斗,不紧不慢地逼近,“陛下宁可摔下去粉身碎骨,也不肯体面地上路吗?这崖底是急流尖石,陛下若是这么跳下去,必死无疑。” 姜青姝一步步后退,直到脚后跟踩空,才知道不能再退了。 身后是悬崖峭壁。 看一眼都会让人觉得腿软。 姜青姝的心在狂颤,没有人看到这么高的山崖会不怕,但她知道,想用最快的速度击垮张瑾,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看着周铨冷笑道:“告诉张瑾,朕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将尸身交给他。”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陛下!” “陛下?!” 在她跳下去的刹那,所有人面色遽变,梁毫反应不及,许骞下意识想冲上来抓她,却晚了一步。 姜青姝朝下坠落。 耳畔风声呼啸,刮着耳膜,极端发痛。 摔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也许快到连痛觉都不会产生,甚至来不及怀念这一生的种种,一切都会结束。 但姜青姝敢跳。 耳边风声稍滞,直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猛地蹿入鼻尖,清冽的草木之气,让人联想起热烈灿烂的春日、海棠树下清爽又明媚的少年。 姜青姝落入了一个怀里。 坚实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间,遏制了她的下坠,少年清冽动听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七娘,我回来了。”
第256章 赵玉珩6 姜青姝有点恍惚。 崖间寒风肆虐,刮得人脸颊发疼,却给少年微微压低的嗓音添上一丝凛冽与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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