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误会兄长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有气有怨,虽然因为他的病重而暂时忘记计较这些,但这样也好,因为张瑾还要再食言一次。 张瑾突然说:“帮我一个忙。” 姜青姝沉默,听他在耳侧低声说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张瑾知道,她不会拒绝的。 屋内烛火快要燃尽,光线越来越暗。 暗到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张瑾最后一次在黑暗中亲了亲她的眉心,终于放开手,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开,怀抱里瞬间变得空落落的,哪怕已经有所准备,心里还是有种沉闷闷的酸涩,像被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咳了咳,苍白的唇色又染了一丝血色,还好烛火黯淡,看不清晰,只听到他故作冷漠下来的声音:“走吧,罪臣就不送陛下了。” 姜青姝理好衣冠,本想走,听到他强撑的沙哑嗓音,想了想,还是重新捡起地上的水杯,用衣袖擦拭干净,重新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这一次,张瑾接过,一饮而尽。 “多谢。” “朕走了。” “嗯。” 她转身往外走去,没有再回头,张瑾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等等。” 姜青姝转过身,看着他。 “香囊还在么?”他问。 她怔了一下,才发现他是指当初她送给他、又被他怒极之下扔在紫宸殿的香囊,她想了想,说:“应是被邓漪收起来了,能找到的。” “把它还给我。” 哪怕是下过药的,他也要。 这只是个很小的要求,姜青姝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好,朕改日让人送来。” 说到这里,再也无话。 她转身推门离开,呼啸的夜风随着门的开阖直直灌入屋内,不过须臾,屋内就再度恢复了安静。 再无风声,也再无熟悉的身影。
第267章 皇太女5 深夜的张府静悄悄,女帝的出现与离开,并不会引起多少动静。 姜青姝推门走出屋子时,贺凌霜正守在外面徘徊,见状快步迎上前来,看了一眼她背后紧闭的门,低声用询问的语气唤道:“陛下?” 她在等陛下下令,把张瑾带走。 姜青姝没有说话,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临到拐角之时,才突然开口:“出来吧。” 贺凌霜猛地一惊。 以她的敏锐度,都没有察觉到这里还有别人。 她倏然转身看去,不远处的树后,蹲守在此处很久的少年逐渐显露出了身形。 漫天无星,乌云蔽月,只有灯笼散发出黯淡的光,少年一双眸子湛亮如打磨好的黑曜石,被暖光笼罩着,乌黑湿润,定定地望着她。 “七……”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贺凌霜,声音略有停顿,最终垂睫:“陛下。” 她固然还是七娘,却更是天子,而他,现在已经是谋逆罪臣的弟弟。 谋逆之罪,当诛九族。 张家没有九族,只有兄弟二人。 张瑜救驾有功,可功过相抵,但,依然洗脱不了家族谋逆的事实,外头那些流言张瑜都知道,平时再洒脱不畏人言,为了她着想,他也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了。 其实。 本就没有资格的吧。 彼时年少,玩心重,七娘才与他嬉笑打闹,好似一对无忧无虑的普通少男少女,而实际上,尊贵的帝王接受天下人的朝拜,他又凭什么那样唤她呢? 姜青姝注视着少年黯淡的侧颜,约莫猜到他在想什么,至少,他还下意识要叫她七娘,没有真的对她有那么深的隔阂,那便已经足够了。 她上前一步,注视着他的双眼,淡淡笑道:“朕知道,过来是瞒不了你的。”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是想知道,朕会如何处置你阿兄是吗?” 张瑜抿紧唇,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罪无可恕,不处置他,陛下无法跟天下人交代。”他轻声说着,似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她:“我愿意替他……” 姜青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朕方才和张瑾聊了一会,他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 少年都还没说出一命换一命的话,就此噎住,彻底无话。 他不想看着兄长去死,而兄长也放不下他。 他确实是以自己为要挟,兄长才没有自尽,如果他去替了兄长,也许以兄长孤傲决绝的性子,他不会接受,更不屑于让弟弟去替自己扛这些。 好难啊。 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小娘子,哪怕娶不了她,也想好好地守护她一辈子,可偏偏世道无常,身份使然,这样简单的愿望,却这样难以满足。 张瑜看着七娘,甚至想亲口告诉她,兄长怀孕的事。 哪怕只是往后延后几个月,让兄长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再做打算呢? 可是他知道,没有用的。 兄长是如何高傲的性子,即使用棍棒敲碎他全身的骨头,他若自己不放弃,也绝打不咽那一口气,他们张家的儿郎,只肯站着死,不肯跪着活。 所以,兄长当初才选择跟着先帝出了掖廷。 与其一生为奴受人摆布,不如沥血登高,搏一时万人之上。 至少。 也做了回人。 少年一时无话,情绪又低落下来,许久才说:“我送送你吧。” 他说不出来什么话了,只想送送她,也许这次以后,他就没有什么机会再见到她了。 纵使再见到,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他真的喜欢她,喜欢到不在的日子也朝思暮想,一想到她便感觉怦然心动,他还记得初遇她的时候,他蒙面翻墙潜入王府,一出来就撞见戴着帷帽的小娘子。 她懒洋洋地靠着树,百无聊赖地朝他踢石子,与他莫名聊起天来。 他当时就玩心大起,觉得她真好玩儿,京城里竟然有这样胆大的小娘子,也不怕他是坏人。 后来次次偶遇,一起查案,茶楼饮酒,海棠树下重逢。 一次次令他心动。 张瑜曾经幻想过多年后他们重逢的光景,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心脏被反复撕扯着,难受到洇红了眼角。 “我送送你。”他又哽咽着,说了一遍。 姜青姝看着他,点头。 两人并肩朝张府外走出去。 这一条路,他们以前也走过很多次,不远处的那个僻静小院,他时常在那里舞剑给她看,那时恰逢春日,她就趴在石桌上支着下巴,笑盈盈看着他,任凭花落了满身。 少年还曾经和她一起躲在花藤下,满怀着羞涩与爱意偷偷亲她。 短短几步路,好像走了一生。 来到门口,姜青姝停下来,示意贺凌霜带着士兵退下,等到四周无人,才看着他说:“阿奚,为了你,朕愿意再给张瑾一次机会。” “……你说……什么?” 少年抬眼,茫茫然地看着她。 姜青姝说:“国法不可废,朕不会轻饶张瑾,但是朕可以安排,让他进入刑部地牢之后‘不堪受辱,畏罪自尽’,假死脱身。” “你可以带他走,只要永远不回来。” “朕想,失去张瑾这个身份,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姜青姝淡淡说着,睫毛却落着,目光只看着一侧的石阶,声音很低,低得不像一个在朝堂上发号施令的帝王该有的语气。 眼前的少年狠狠愣住,半晌都没说话。 握着剑的手攥得死紧,紧得好像死死揪着心脏,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说:“谢谢。” 又说:“对不起,七娘。” 对不起。 可他在对不起什么呢? 他知道七娘也还是在乎自己的,也许,对他而言,遇到身为帝王的七娘是一件不好的事,可对七娘来说,遇到张氏兄弟,又怎么算好事呢? 一个皇帝,却被群狼环伺、被权臣架空,什么都做不了主。 她就不难受吗?她就没有受过委屈吗?又凭什么要求她将受到的那些全部一笔勾销,去体谅他们? 张瑜这样想着,忽然有些克制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伸手去抓她的手。 她一怔,抬头看他。 少年依依不舍地攥着右手中的那把莹雪剑,这把剑,陪了他几年来的日日夜夜,这一次,他稳稳地放回她的掌心。 姜青姝怔住:“怎么?” 张瑜抿紧唇,语气却极为认真:“这把剑,我视若珍宝,可它意义非同一般,从今日开始,我不配拿它了。” 天子之剑,斩奸佞,定社稷。 只配得上刚正不阿之人。 从他让一个帝王有私心开始,他就不配了。 姜青姝看着手里的这把剑,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被少年握过的温度,天下最好的高手,才配得上天下最锋利的剑。 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重新抓住少年的手,重新把剑放回他的掌心。 “一把剑而已。” “七娘……” “剑是死物,人心才是活的,它是什么剑,在于持剑者赋予它什么样的意义。” 她仰头望着少年,就像以前一样,踮起脚尖,用掌心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笑盈盈道:“朕说你配,你就配。你把它带在身边,就去做朕的眼睛,替朕看看这大好河山,替朕看看,朕做这个皇帝合不合格。” 张瑜握紧剑,垂下眼帘,冷风吹着他的脸,触感却发烫。 他说:“好。” 他答应她。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腰间,取下半块刻了‘瑜’字的玉佩,放到她掌心。 然后郑重地看着她,说:“这枚玉佩,自我出生时便带在身上,从不离身,我阿兄曾说,它就代表了我自己,若将来遇到可为之托付一切之人,才可以将它交出。” “我把它也给七娘。” “七娘,永远在我心里。” …… 张瑜回去了。 姜青姝握着掌心的玉佩,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真有些好笑。 张氏兄弟的两块玉佩,皆给了她。 其实她不想要的,一个都不想要。 贺凌霜守得远远的,看到张瑜走了,才上前来,拱手道:“陛下,该回宫了。” “嗯。” 姜青姝应了一声,偏头,望向远处黑沉寂静的长街。 此刻正是宵禁时分,路上无人,远远望过去,那条路仿佛通往看不到的深渊。 人世也是如此,明知前方是深渊,却还是要走。 姜青姝并非无法理解张瑾。 如果她穿来不是帝王,而是张瑾这样的身份,受尽冷眼和折辱,她也会争、会夺,若世人待她不仁,她甚至会比他更狠、更冷酷,宁可撑着一口气拨弄棋局,也不甘心浑浑噩噩地为人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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