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昏昏沉沉地在梦里挣扎,还不如早些起身算了。 她看了片刻的诗集,而后简单用了早膳,梳妆过后便去了正院。 今日府里族里的宗亲要来做客,沈希过去的时候,客人们正热闹地在谈论着什么。 “新帝登基这还没有半年,朔州的风气可就全变了。”一位姑母热情地说道,“我从那边回来的时候,最跋扈的军将如今也全都老老实实的。” “不过真神妙。”另一位姑母说道,“原以为陛下会是雷厉风行、重杀伐刑狱的君主,没想到又那般体恤民情、宅心仁厚,惹得原来跟着齐王叛乱的将领如今也全都归义了,如今是一个比一个忠贞不二。” 宅心仁厚? 这样的词放在萧渡玄的身上真的合适吗? 矜贵崇高、寡情冷漠、杀夺狠戾……哪个词形容他都可以,唯独宅心仁厚,无论如何也没法和他扯上关系。 沈希没忍住轻笑了一声,原本凝重的心绪也稍微疏解。 她轻轻地走进花厅,进门的时候众人正将话题往她的身上带。 最先开口的那位姑母又说道:“新年的宴会时我跟着夫婿遥遥地见了陛下一眼,当真是俊美至极,比原先做储君时还要风度更甚。” “说起来,二姑娘在宫里养着时,不就颇受陛下照拂吗?” 沈希的脚步顿了一下,原本平复的心弦再度绷紧。 “何止是照拂?”有人与有荣焉般地说道,“咱们二姑娘可是被乐平公主常常带在身边的,凡是大宴全都要跟着的,谁不知道有多亲近呢?” 乐平公主是新帝的同胞妹妹,也是先帝唯一的嫡女。 尊崇雍容,贵不可言。 沈希下意识地想回避,但众人已经瞧见她了,热热闹闹地将她往花厅里拥。 “姑母们谬赞了。”她不愿再提旧事,随意地将话题往外拨,“比起沈希,叔父和姑父们才是真的简在帝心。” 无论好与不好,皆是过去,如今她已经有新的生活了。 沈希露出笑颜,向着那位姑母说道:“沈希才听说,姑父日前还陪同陛下前去了雍州。” 她本就深谙心术,后来去了宫里后更是时常与各类权贵打交道,所以对这类试探根本不挂心上。 其余几位姑母、叔母的脸色果然变了,讶异地问道:“竟还有这事?” 沈希带着笑意后退半步,唯有母亲冯氏瞧出端倪,将她拉到一旁后无奈地抚了抚她的长发:“好了好了,早说你可以休歇,还要过来做什么?” 她母亲早逝,冯氏是沈希的第二任继母。 虽是继母,但冯氏待她极好,几乎是将她当做亲女儿在疼爱。 沈希垂下眸子,轻声说道:“母亲,女儿只是近来梦魇而已,旁的病症早就好了。” “那便好,那便好。”冯氏笑说道,“待会儿你姨母与表哥也要过来,你若是得空,再去见他们吧。” 冯氏与平王妃是同胞姐妹,因之平王世子也可算是沈希的表哥,他们二人也是因此结缘的。 他怎么会过来? 自燕地一别后,沈希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过他了。 她心神一晃,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瞧见了平王世子萧言的身影。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他身着青色的外衣,掠动袖摆的苍竹纹,一步步向她走来,带着笑意唤道:“表妹。” 所有的爱意都写在那双眼里。 昭然,明亮,赤诚,全然都不需要去多找寻爱藏在何处的。 想到那个荒唐的梦魇,沈希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心悸。 但她旋即就按住了情绪,惊喜地拎起裙摆也向着萧言走去:“表哥!” 人前她总是稳稳地保持着贵女的姿态,清美矜持,守礼克制。 唯有在面对萧言时,沈希会表露出少许的柔情,但就这么点柔情,也是精巧算计后的结果。 萧言温柔地接住了她。 “真是抱歉小希,近来我一直在云州,才刚刚回来不久。”萧言怜惜地说道,“都不知道你先前生了那般重的病,现下好些了吗?” 新帝刚刚即位伊始,萧言的父亲平王是天子近臣,萧言也颇受新帝重视。 如今世家倾颓,宗室复起。 名门世家无不艳羡沈氏临到头还有这样一门好亲事,沈希清楚地知道与萧言成亲会带来多大的利益,而且对于他这个人她亦是满意的。 萧言爱她,爱她胜逾性命,哪怕当初她要嫁予旁人,他也依然那般爱她。 曾经沈家如日中天时,沈希是看不上他的。 可后来父亲落得与世为敌的地步,甚至险些丢了性命,唯有萧言还站在她的身边,还肯将她一步步地拉出泥潭,还那般深沉地爱着她,一如过往的许多年。 他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的人。 这是本就属于她的、也必然属于她的幸福。 谁也不能阻止,谁也不能破坏。
第二章 沈希心中闪过许多念头,面上却没有分毫更易,仍旧是那般矜持平和。 她轻声说道:“早先就好了,只是近来夜里睡得不好,常有梦魇而已,表哥不必忧心。” 萧言望她微显苍白的脸,少女眉目含几分疲倦,知她心性,萧言垂眸道:“表妹对我,时常是报喜不报忧,我又怎会不多挂心你呢?” 他们订婚已经有些时候了。 先前萧言去了云州,期间二人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 沈希不欲多言此事,说道:“可表哥看我模样,好生生的,哪里会出什么需要表哥挂心的事情?” 见他仍面露忧虑,沈希挑了挑眉头,笑着说道:“还是说,表哥今日过来就是为了教训我的?” “当然不是了……我、我多日未见你,心里总忍不住挂念,”他像是被她逗弄得几分羞恼,“且表妹父亲那边,我时常想起来,也不知该如何关心你才好。” 两年前齐王作乱,沈希的父亲受够了先帝的猜忌与怀疑,义无反顾地做了叛臣。 齐王信重他,以相位托付。 在那两年中便是乡野小儿也知悉,她父亲在燕地的权势与声名有多高。 他虽是在后来归附投诚,还以身犯险,为朝廷传递了许多重要情报,但曾经的叛离之举却无法掩盖。 提起父亲,沈希本就疲累的面庞更添几分愁绪。 她的愁绪染在眉间,萧言指尖微抬,刚想轻抚她眉心愁楚,觉察少女抬眼望来,四目相对,他心下几分慌乱地放下了手。 “表妹,”萧言看着她,指尖轻蜷,微抿唇道,“我一定不会让姨夫出事的,你信我。” 两人正说着,几位姑母悄然走近,纷纷投来了打趣的目光。 “瞧瞧这两位妙人,”一位姑母调侃道,“如此形影不离,要我们这些人老珠黄好生艳羡。” 另一位姑母应和道:“真是,哎呀。” 她们在旁侧听了个全程,不禁笑道:“说起来,下午二姑娘要跟我们一块儿去青云寺上香,这青云寺可有几分意思,世子要不一同跟去吧?” 青云寺是前朝所建,有传说有情人一起去上香,如果是命定之人便可以得神仙保佑,终成眷属。 但若并非有缘人,便会分道扬镳,解一段缘分。 沈希身为女眷,自然知晓这青云寺的传闻,当下便有些不喜。 权衡利弊,计较得失。 她从来不信什么有缘或是命定,在婚姻中她所在乎的唯有对方的利用价值。 可萧言闻言,却眼睛一亮。 “真的吗伯母?”萧言望向她,“表妹,那、那我要随你们一起去。” 他温润的眼眸明亮,沈希微愣了一瞬,到底没有说什么。 罢了,去就去吧。 * 青云寺位于城西,与越国公府有些距离。 沈希撑着下颌,漫不经心地听着族姐沈瑶的兴奋之语:“多时未见,二妹妹生得更美了,能娶到你这样好的妻子,萧世子真是幸运。” 两人虽已是未婚夫妻,但到底还不是真正的夫妻。 哪怕是同路而行,也并不能同乘。 沈希与族姐们坐在马车里,萧言乘马跟在外间,闻言轻声说道:“阿姊说得是,能娶表妹为妻,是我之幸。” 他总愿意这样,将爱意坦诚,令所有人都知道他多爱她。 沈希曾经是毫不在意的,但如今沈家失势,萧言待她越好,她能获得的益处也就越大。 沈瑶惊讶地抬起头看向外间,愕然地张大了嘴:“萧、萧世子,你怎么在外边?” 不仅是她,其他几位族姐也甚是震惊。 眼见沈瑶红了脸,渐渐地消停下来,沈希没忍住在暗处扬了扬唇。 “好了,表哥。”沈希轻声说道,“前面的路颠簸,你小心些。” 萧言笑说道:“好好,都听表妹的。” 这段小插曲过去不久便到了青云寺,寺庙建半山腰,云烟缭绕,因之马车也只能停在山下。 沈希一下车便被萧言接了过去,两人一道上山入寺。 午后时天色还尚好,这会儿有些阴沉,灰蒙蒙的,没由来地带着些冷郁。 到底是开春不久,山间的风仍颇为料峭,好在寺庙里还算温暖。 沈希执起燃烧的香支,跪在蒲团上,轻轻地往下叩首。 她不信神佛,但身在寺庙还是有些敬畏的。 然而檀香的气息还是勾起了些迷乱旖旎的回忆。 死寂的宫室,冰冷的桌案,缭绕的香炉。 仅仅是微弱的颤抖,便会晕出大片的深红浅红。 那灼烧的痛意经年未消,仿佛仍然停留在手腕、锁骨和颈侧。 一旁是正在为她认真祈福的未婚夫婿,而脑中上涌着的却是难以为人所知的景象。 沈希攥紧手指,将掌心掐出红痕,方才从晦涩的记忆中挣出。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走出香室许久后她仍觉得那檀香萦绕在周身,蔓入肺腑,如影随形。 小沙弥边送他们去寺庙的大殿,边笑着说道:“施主,今日庙里来了贵客,弘真法师亲自讲经。” 贵客? 如今沈家是衰了,可昔日的声名仍在,萧言更是大名鼎鼎的平王世子,能让青云寺的僧人在她和萧言面前言贵的人,决计不寻常。 别是陆家和顾家的人就行。 沈希按捺住心头的那点慌乱,轻声说道:“多谢你了。” 萧言似是也颇为好奇:“不会是祖母她们吧?” “怎会呢?”沈希勉强地笑了一下,“过几日就是太妃的寿宴,她老人家怎么会在这时候出宫?” 萧言眉眼轻扬,笑说道:“到时你可一定要过来。” 沈希抚了抚手腕,轻声说道:“那是自然。” 即便心里有了准备,踏入大殿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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