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进院的宅子中央种着棵茂盛的大榕树,繁密的绿枝都快垂到人额头上,想来是此间很久没有人打理的缘故,宣宁拂开枝条往里边走,飞檐下种着些芳蕨和水甘花,混在葱郁的杂草丛中,已不甚起眼,一旁本该蓬松的三角梅瘫扁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倾压过。 厢房与耳室门窗紧闭,一眼看不出什么异样。 羊皮彩靴踏到厢房窗牍外,宣宁侧着耳朵听了听,壮壮胆去返回去推门。昏暗的日光照不清黑漆漆的屋子,地上却隐约照出个人影,她面色一凝,快步走了进去。 “阿随…?” 天空忽然闪过白电,照得四周光亮亮的,轰隆隆的巨雷滚在耳边,犹如重锤捶在心脏,宣宁骤然瞪大了眼睛。 著着黑衣的男子侧趴在地上,脸色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识过的狰狞的青白,不止如此,点奚屏上、并蒂花毯下、琳琅架间,六个黑衣刀客的尸首错落凌乱,怒目圆睁,无一不是死得透透的。 小娘子捂住嘴,腿脚发颤,转眼见到地上那一大片粘稠的黑血,霎时头晕目眩,两眼一阖扶着门框瘫坐在地上。 宣宁闭着眼,颤颤巍巍地说,“天爷,死人的脸可真吓人。” 李意如倒没有那么惊慌,她安抚了“她”一句,按住疾跳的心跳走进去,每一具尸首都被揭了面纱,应是那行凶之人想寻求线索所致。 他们的伤口平整,几乎都是一刀封喉,可见凶手刀法精湛到可怖,她转了一圈,里面已经没有别的人,李意如侧身走出来,说道,“阿随不在这里。” 走到外间,宣宁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眉间轻蹙,她声线沉重,问道,“既然他不在这儿,那为何这马儿领咱们过来?” 二进院狭窄,两间耳房夹着一间三开厢房,加上茅厕和膳房,小小的院子挤得满满当当,而唯一宽敞点儿的外院又有这样大的一颗树,根本没有驯马的地儿,勒雪骢不可能是在这里被训的。 可谁能来回答她的疑问,李意如摇摇头,“咱们回北衙再瞧瞧,或许…” 宣宁冷哼一声打断了她,“你没见识过他的功夫,那日他带着我在阿兄府上飞檐走壁,无一人能发现他,在我屋子里的时候,连飞角石都能掰得断,更何况区区一根木头?!” 她顿了顿,眼神不安地黯淡了几分,而后又鼓舞精神,笃定地说道,“他不可能让自己活活困死在窑坑,他支开裴四,定然是为了自己脱困,你说是不是?”篊楼淑圆 可李意如没有回答她,火焰无情,只要浓烟窒住了呼吸,再强的内力也是徒然。 “阿随他不可能会死的!”宣宁对“她”的悲观非常恼怒,咬着唇重复了一遍,“不会死的!他一定回葛园去了!我们得去那边看看才是。” 她说着话,脚步却不曾移动半分,烦闷和躁郁充斥在胸腔,窒得血流迟缓,耳边响起了洪流的奔腾之声,她似乎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喊她“李宣宁”。 “我会找到他。” “轰隆隆——” 惊天的一阵巨响,积压了整个傍晚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密集的雨帘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在土地上砸出大大的水洼。 榕树如伞盖,为它荫下的少女遮住了风雨的侵袭,乌团散去,黄昏中的湿漉的水汽氤氲在少女微颤的长睫,凝出珍珠般的圆润,悄无声息地坠落。 “殿下!”卫缺浑身湿透,提起油伞快步走到宣宁面前,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宣宁的心突突地跳动起来,宣宁问道,“有什么坏消息,你告诉我。” 卫缺此人极其淡然,无论遇见什么事儿都不曾这样犹豫不决过。可小娘子眼角清浅的泪痕让他实在没办法再开口。他抿了抿唇,头一回觉得这个差事实在难当。 宣宁见他久久不说话,心中已有了不详的预感,失措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她只得厉声呵斥才能平复心中的不安。 “卫缺!你就是这样做长卫史的?有话就回,有消息就说,你哑巴了?” 卫缺半阖着眼,一口气说道,“殿下,九华山山火连绵,殃及葛园,侍从们回话,火势蔓延太快,葛园的人被浓烟呛晕,无一人生还。萧世子…大概也在其列。” “大概?”宣宁重复一遍,“找到他的尸首了?” 大火中的尸首哪里分得清谁是谁,不过一堆焦土,金吾们拖出来数了数,数量上没有错。 宣宁挣开了卫缺,扭头钻进了雨幕,密集的水珠冲刷在眼前,朦胧一片。她抹了抹眼睛,找到了那匹湿漉漉的马儿,可无论她如何拉扯缰绳,它始终不肯移动半步。 “连你也要和我作对!”宣宁气急,抽出九节鞭狠狠挥过去,马儿懵懂地昂着脑袋,清澈的眸子水光闪闪地望着她,鞭子又在最后一刻偏离了方向,重重地鞑在石板上。 “卫缺!”宣宁咬着牙看着厢房里的尸首,扬声道,“帮我上报天听,说本宫在通义坊遇袭,有人请死士要置我于死地,让官家派不良帅来查!看看究竟是谁狗胆包天,敢在长安城买凶杀人。” 少女红唇轻颤,终于哽咽了一声,她挥袖将鞭子掷在了地上,爬上了卫缺骑过来的黑马,一夹马腹,往葛园方向去了。 —— “没找到他?”李桦非常不解。 楚郢脸色沉沉,咬着牙说道,“大王不是派了六个死士过去吗?这样也让那废物跑了?不知您的死士究竟是从哪儿弄来的?” 李桦冷笑一声,说道,“楚郢,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不过是看不过宣宁公主与萧且随过从亲密,才策划了北衙的火灾,和本王有何干系?” “眼下还想摘出去会不会太迟了些?”楚郢冷冷地说,“既然已经将萧叙掌握在手,那咱们得快些找到萧且随,斩草除根,大王以为呢?” “既然都做到这个地步,当然要斩草除根。可死士还未回来复命,你如何得知他还活着?” “死士回不来了。”楚郢眯着眼,他本以为长安城只有他在伪装,未想到那个不学无术的幽州世子也隐藏得这样深,万无一失的计划只算漏了这一环。 他的人明明见着他一人困在窑坑,却不曾想他竟能徒手攀登,从高耸破碎的屋檐飞跃出来。若是他没些拳脚功夫,死士断不可能这个时候还不回来复命。 “你的意思是?” 楚郢冷声道,“大王不是掌握了萧且随下令袭击徐骁的‘人证’么?这便用得上了,派人上葛园拿些他的衣物,再拿上证词找御史台借细犬搜人,他躲起来正好,更添一条畏罪潜逃的名目。” 门外疾风骤雨,亲信敲门回禀道,“大王…眼线传来消息,葛园大火,萧世子已陨身火海。” 楚郢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反问道,“葛园大火?” 李桦眉头越皱越紧,“为何会这样巧,可看清楚了,是萧且随的尸首么?” 亲信答道,“金吾们数了人数,能对得上。” “好,真是天助我也。”李桦笑了笑,却见楚郢面色皆失,紧攥在桌角的手指泛上青白,楚郢阖了阖眼,声音像浸在水里一样沉。 “他没死,还把咱们的路给堵着了。葛园烧成平地,咱们还去哪儿寻他的衣物?” —— 衣物?宣宁低头看着卫缺递过来的镜子,双眼腾然一亮,纤细白皙的手儿抓起那块破碎的绸布,紧紧拢在了胸口。 芙蓉般的面孔扬起了笑靥,少女轻笑一声,说道,“走,去一趟御史台。”
第四十七章 通义坊 夜色朦胧, 银盘清浅。 公主尚未歇息,裁绡楼前廊下十数盏明棠灯笼依旧亮着,飞檐上的青色扁铃轻摇,窈窕的清影映在窗纱, 少女或娇俏或冷冽的自语随着微风隐约传来, 青衣们已习以为常, 眼观鼻, 鼻观心, 沉默地守候在挟廊。 “你说得不错。”宣宁点头, “公主府人多眼杂, 既然他楚郢能诡通一个飞虹,也许咱们身边还有他的眼线。这样冒然去找阿随, 或许并非良策。” 她们到达通义坊的时候,地上的鲜血尚未凝固, 尸首尚有余温,而葛园失火的时辰相距太近, 不像是幕后黑手所做。 “你是说, 葛园失火是阿随自己做的?”宣宁轻抿唇瓣,秀眉轻蹙, 忽又恍然拍掌, “不错, 有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对付他, 定是已拿到了能揭穿阿随真实身份的证据,所以他更要躲起来。” 一旦身份被揭穿,等待他和幽州的必定是官家的雷霆之怒, 萧且随首当其冲, 所以他刻意躲藏。 宣宁难得收敛着莽撞, 也算是有些长进。李意如满意地点头,说道,“你与阿随一向亲切,幕后主使必定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去御史台借犬实在过于招摇,我记得…裴四那也豢养着几只细犬,咱们喊人拿着绸布潜进裴府找他,想来应该妥当。”洪篓书原 裴四一向纨绔,就算带着狗儿出街玩乐,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 两人商量着,外面却通报说,薛玉娘求见。 绯衣女官提着什锦食盒,伸手拂开了竹幔,神情肃穆地踏进来,薛玉娘福身行礼,说道,“殿下,臣有事禀告。” “起来说话。” 薛玉娘得了令,应一声起来将那食盒搁在堆花小几,盖儿一掀,喷香的佳肴被端出来,躁子面冒着热气儿,上面压着两个焦黄的藕鲊和两片鲜艳的叶菜,看得宣宁不自觉地吞了吞口水,是了,她还没用晚膳呢。 薛玉娘半点不耽搁,一面给公主递筷,一面禀告道,“殿下,今日您刚离府,立即有马车停在侧门,自称是县尉廨的人,要找徐骁问话了解那日西郊伤人案。可臣却见那跟车的‘县尉兵’中有一人穿着不下百金的白地锦靴,显见并非寻常人。” 宣宁大快朵颐,而李意如忧心忡忡地抬首问她,“徐骁回来时,面色如何?” 薛玉娘面上不显,心里忖度着,外传宣宁公主脑子有疾,大概所言非虚。否则怎会有人一面眉梢上露着快意,大口吃着面,一面又皱着眉头,仿佛焦心劳思。 “徐郎君面无异色。” 白地软锦是幽州贡品,今年春才献上区区几匹,是以前世萧且随的细犬惊马弄脏她的裙子后,她才会那般生气。洪娄姝圆 在这长安城中,竟还有人能用这锦布来做鞋,会是谁呢? 未等李意如想明白,外面隐约传来阵沉重的脚步声,少年清冽的声音由远而近,“李宣宁,我有事儿和你说!” 既然想不明白,何不直接问他?他前世未与荆西同流合污,或许并非歹人。 青衣斥责他失礼,要驱他出去,却听见公主在内间的声音,“让他进来。” 少年重伤未愈,锦衣下缠满了纱布,他身形稍显僵硬,走起来步步稳重,只怕牵扯伤口。 怜光得了令,为他在疏莲榻上放上软垫,而后众人躬身告退,带上了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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