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熙将下午调配的药方照旧扔了过去,并嘱咐今夜要注意病人温度的变化,若是持续高烧不退,还得白酒擦身,适度降温。 嫌来回跑太费劲,怀生来送晚膳时,明熙干脆让他将书桌搬到了院墙下。 他二人隔着这道高高的院墙,同时跟死亡赛跑。 明熙废寝忘食,夜不能寐,晚上几乎没有合眼地在翻找医书,写着方子。 她想到先前拍卖时的买到的九丝白鹤草,如果成效真的如同晋修所言,那么对于此次疫病是不是也有效果? 明熙举棋不定,并不是说她不信任晋修,而且她拿不准是否与其他药物相克。 一夜未眠,怀生早晨来时,神色十分凝重,他说城中昨夜又死了不少人。 她便不再犹豫,让怀生替她回叶府取了一根九丝白鹤草来。 失败与否,她都必须敢于尝试,渔阳的百姓经不住这么等了。 她先切了一小丝,跟釉群青放到最新改良的药方里,扔给院墙那边的慕箴后,终于支撑不住,趴着书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次见晋修,是前世跟着季飞绍去郴州,他说传言第一神医的晋修,近几日他打听到就在郴州。 可他们在郴州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人。 后来有一日夜晚,明熙在郴州城乱逛,湖畔高大的槐树上,她迷迷糊糊看到一个人影,在树干上发抖。 起初她以为是个贪玩的孩子,等她走到树下才发现,竟是个比她还大几岁的少年郎。 穿着一身青色的长衫,急的都快要哭出来。 明熙一脸疑惑,歪头问他:“你在干什么啊?” 那人没说话,也看不清楚他的神情,只是将手心微微往下放了放,让她能看清。 明熙看到他手上的幼鸟,更疑惑了:“你不会爬树还捉鸟玩?” “不……那人的声音细微又瑟缩,“我见大鸟许久没回来,幼鸟快饿死了,想要将它们带回去养……” 明明不会爬树,却还是异想天开要把幼鸟带回去,明熙当时觉得无语,却还是因为这份善心,想着把人带下来。 她给那人指着方向,一步一步看着他下来,临到眼前了,发觉是个俊俏的公子。 身量比她没高多少,但是皮肤比她还白嫩,像是在上面哭过,眼睛湿漉漉黑亮亮的,眼尾还带着点薄红。 他看着自己被磨破的手心,一脸委屈,盯了一会后,伸出舌尖舔了舔伤口。 明熙:! 她红透了脸,后退了一大步惊骂道:“你在干嘛?!” 那人顿了顿,抬起眼,又很快垂下去,像是那些不爱同陌生人说话的小孩子一样,嘴唇嗫嚅半天,声如蚊呐:“唾液可止痛,对伤口愈合也……” “好了好了,”明熙一脸头疼地打断他,“我当然知道,但你在一个姑娘家面前做这些,是不是有点不妥啊。” “……不起,”他小声说,“我不知道,这是不可以的吗?” 明熙看着他,总觉得他就像未开智的孩子一般,叹了口气:“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只是跟明熙说了这么几句话,少年的脖颈就已经红透了:“我家在,柳湾巷巷尾。” 正拽着人袖子往前走的明熙听闻这熟悉的地址一顿,她跟季飞绍连着蹲守了几日都没见到人的地方,她不可思议的回身看去:“你是神医晋修的人?” 晋修歪了歪头:“你认识我?” 少年的眼睛像小鹿那样澄澈干净,明熙此前想过很多,为什么神医晋修总是销声匿迹,她以为是因为此人年老避世,不愿多管世间繁杂,但现在看来,只是单纯地害怕生人吧? 也正是因为这个特点,除了必要的出诊外,他总是躲在自己的小屋子里,不愿出门越不愿见人,世间良俗他大多都不懂,像孩童的内心一样透亮。 这就是她与晋修前世的相遇。 明熙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睁开眼,望见怀生挡在自己身前,与对面的人说着什么。 “就算是神医要用药,也得等姑娘醒了再说,这些药材都不能随意乱动的。” 然后便是她熟悉的刘伯伯,也就是渔阳知府的声音。 “这是自然,晋神医也是听说昨日叶姑娘给贫苦平民送药的事迹,想着来看一看,一起探讨的,绝不会乱动叶姑娘的药方的。” 二人交谈间,一道微弱的少年音打断他们:“看来是我来晚了,这药方已经完成了。” 熟悉的细弱声调,青涩稚嫩的少年音,明熙猛地站起身,绕过怀生的身子,看见屋中站着的少年。 比记忆里还要年少许多,细白的手指拿着明熙昨夜最后写的药方在看,眼睫长的很,眼睛低垂时在白净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顺着声音望来,看见明熙时,漂亮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怔神。 晋修举起药方:“这个,是你写的?” “你,在哪找到的九丝白鹤草?” 明熙看见他,瞬间就像找到了主心骨,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长松一口气:“先前渔阳义卖时,有拍卖这个,我就买了,但是不清楚药效,昨夜我也只是想试一试。” 晋修好像又愣住了,好半晌才点点头:“试对了,这场疫病是由变质的牛羊身上带的,居民们吃了肉,自然就传到了身上。先是高烧不断,关节酸痛,若是不及时降温处理,很快便能让人失了性命。” 他很少一口气说那么长的话,越到后面声音越小,明熙听不清,就凑到他身前去听,等到说完了抬眼一看,又将人闹了个大红脸。 晋修缓了缓,将用了一点的九丝白鹤草递给知府:“这么一根草,足够救渔阳的百姓的了,我还带了不少釉群青来,将药液煮好后倒进白粥里,分给城中百姓喝了吧。” 轰轰烈烈的疫病竟然就这么容易被解决,刘伯伯小心又兴奋地接过草药,脚步飞快地去了。 直到这时候,明熙才记起墙那边的慕箴,她赶忙跑到墙下喊着:“慕箴?慕箴,你还在吗?” 迟迟没有应答。 明熙心中微沉,也不顾怀生等人的阻拦,一把拉开了院门进去。 原先安置在院中的病人此刻面色都还算好,不过就是关节痛得他们神情扭曲。 而慕箴倚在一张榻旁,面色苍白,喘息不止。 “慕箴!” 明熙惊慌上前,触到他手的一瞬间,便被滚烫的温度激得心中狂跳。 发热,无力,高烧不断。 正是中疫病的征兆,见慕箴总是喘气,可见连老毛病也一起被牵扯了出来。 明熙手足无措,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慕箴中了招,她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冷静镇定。 她仓促抬头,下意识望向了不远处望着这边的晋修,两眼通红,水光潋滟:“先生,他,他发病了,你快来看看!” 晋修望着一脸惊慌的明熙,像是想到了什么,眸色暗了暗。 又快步上前,快准狠地摸了慕箴的脉搏,沉思片刻,对怀生和自己的小厮吩咐:“扶他上床,我来施针。” 听到这话,明熙的心定了定,晋修的针法活死人药白骨,有他处理,慕箴一定会没事的。 对,会没事的。 明熙起身,脚步不稳地晃了晃,眼见就要摔倒。 晋修一把拉住了她,二人靠的极进,明熙甚至能嗅见他身上的草木香。 她抬眼,看见晋修透亮的双眼望着自己,他说:“别怕,明熙。” “我会救他的。”
第51章 记住 我会救他的, 别怕。 这不是明熙第一次听晋修对自己说这句话。 前世季飞绍与她在郴州,晋修避而不见,除了危在旦夕的病人求助, 其他时候都会像这样逃避。 还是而来他们在郴州耽误太久,季飞绍的仇家派人来追杀,他被砍得重伤。 那时明熙拖着满身是血的季飞绍,砰砰砸他房门。 也是如今日一般,泣不成声,求晋修救他。 那时的晋修也是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轻声说了这句话。 他会救他。 晋修永远是那个晋修, 干净澄澈的少年, 虽然害怕生人但是永远会为了病患克服。 明熙焦灼不安地等在屋外,里屋一片寂静, 她听不见一点声音。 刘鸢找来的时候, 她都快要崩溃了。 见她这样, 刘鸢叹了口气:“我听说了慕箴的事, 不过有神医在,你也不要太过忧虑了。” “嗯……” 明熙心不在焉地应着。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 疫病凶险,本就伤身, 慕箴身子毁了不少, 万一扛不住怎么办?方才他旧病复发, 浑身剧痛的同时还喘不上气, 那痛苦一定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万一他撑不到晋修给他布完针怎么办? 刘鸢见她这么魂不守舍的模样,当机立断拉着她站起身:“你不能再呆在这了, 正好我爹那边药粥已经准备好了,你跟我一块去施粥算了。” 明熙不愿意, 她只想待在这里,好等晋修出来后第一时间看望慕箴。 但她架不住刘鸢的力气,还是跟着一同去了。 并吩咐等在外面的怀生,一结束就立刻前去通知她。 二人出了风茗药堂的门,一路往知府门口赶去,因免费领药粥的消息散了出去,此刻门口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了。 她们连忙上去帮忙,刘澈也在施粥的人员里,明熙上前,边忙边问:“先前只听慕箴说刘澍没事了,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刘鸢一边呵斥有人多拿,一边忙里偷闲回答她:“烧已经彻底退了,就是身上还疼的厉害,晋神医说你那个什么草可以根治这个毛病,玉杉已经来过帮他领了吧。” “玉杉?”明熙纳闷,“她在你家吗?” “是啊,先前一直要来,被我爹娘拦着,后来烧退了我娘才放心让她过来,现在应该是她在照顾刘澍吧。” 宁愿冒着被传染至死的风险,也要去照顾他。 明熙猜到了什么,轻笑一声:“他们感情真好啊。” “是啊,”刘鸢却叹了一口气,“你看,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二人感情好,只有我那个蠢弟弟不晓得。” 回想二人相处,总是玉杉单方面追着刘澍的脚步,反观刘澍这人,没心没肺,逍遥洒脱,谁也看不透他是真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 在得不到一点正向回馈的情况下,玉杉也能始终如一地坚持,明熙低眉垂眼,有些敬佩和羡慕玉杉的果敢和无畏。 来领粥的人无一不感激地涕泪恒流,他们被疫病折磨得人不像人,一家人中若是有还没被染上的,那尚且能够体面地来领,但大多都是蓬头垢面,面色苍白的人。 根据家中人口数量领到药粥后,数日的绝望终于等来了救赎,他们佝偻着身子向刘伯父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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