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声音停下了,慕箴眨眨眼,动作迟钝地抬起头来。 越过满桌莹莹如日的灯火,他一眼便瞧见了门口的人。 在满室的阑珊光亮下,身影虚幻。 幻觉?梦境? 他猜测,又很快推翻,仅用了一息时间便确认了,那是叶明熙本人。 慕箴微怔,低头去瞧手中的玉片,那是他方才一笔笔亲手篆刻下的: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 其实还是个半完成品,珊字也还差最后一横,衍悟让他誊这句酸诗,说外面那些姑娘家喜欢,卖得好。 他本不在意刻什么字,篆刻只是他平心静气的一种方式,是能够让他更加专注地思索的途径。 然而见到叶明熙烛光下的这一眼,他没来由地心想。 稼轩先生这句诗,写的真好。 他很快回神:“今日又来上香?” 慕箴吹了吹玉片的碎屑,将它和刀都收起,一连吹灭了几盏烛火,那明亮如昼的房间才恢复了正常的明亮。 他上前拉开座椅,从柜子中拿了件旧衣垫上:“这里简陋,你先坐。” 叶明熙垂眸看了眼在椅子上叠的整齐的衣物,没说话,坐下了。 如今见着了人,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咬唇:“你身体可好些了?” 慕箴只笑笑:“你别担心我,我虽说是来养病,却是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坐在对面,倒了杯茶,一摸茶水已经凉了,觉得不能给她喝,就又拿到自己面前。 这两次见他虽说清瘦许多,但精神都蛮好的样子,不像后来传说的那样吓人。明熙不懂他年幼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要来这修养了。 暂时压下心中担忧,她又问:“那你为何会在普觉寺?” “慕家在渔阳发家的时候,父亲大行善事,当时普觉寺也受了慕家一笔香油钱。” 他喝了一口冷茶,淡淡说道:“那时,普觉寺监院衍能大师听闻我因修养回到渔阳,便分了这院子给我,还让衍悟先生教我篆刻,磨炼心性。” “我如今住在慕家老宅,白日没事的时候我便会来这里。” 慕家伯父向来乐善好施,扩祠宇,置义田,敬宗睦族,收贫乏。渔阳百姓各个都赞叹慕家心善,远在汴京的叶明熙也知道此事,于情于理,普觉寺会替慕家照料他也属正常。 “那,”叶明熙又问,“昨日衍无大师与我的事,你可听闻了?” 慕箴点头:“衍无大师闭关多年,得他解签实属有幸。” “有幸什么呀!” 叶明熙忽然委屈,小声埋怨着,害怕不安的情绪终于在这个僻静的小院子得到了释放:“如今陛下因为这事要为难我,要我今晚去金鸪楼吃鸿门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命回来了。” 情难自抑,说到最后甚至哭出两滴泪来。 眼泪一出来,便再也止不住闸了。 在叶家,她要惦记着老夫人的身体,也不能让姐姐为自己过于忧心。 但在慕箴这里,她是与他相伴长大,如今不过十一岁的孩童。 她无需顾虑。 泪眼滂沱间,恍若听闻一声极轻的叹息。 叶明熙透过眼泪去看,看见慕箴已来到自己身前,半跪着与自己的视线齐平,平静地望着自己。 二人对视,慕箴放下卷起的衣袖,又轻轻擦起她的眼泪:“数月不见,你倒是爱哭了许多。” 叶明熙抿紧唇,嘴硬道:“我尚年幼,本就爱哭。” 慕箴仔细擦干净了,也没有起身,仍旧半跪着看她:“此事不值得你如此伤神。” “为什么?” 慕箴偏头看向别处,神情淡淡:“虽未见过衍无大师,但我来此处静心听闻也是他的意思。在普觉寺待了数月,多多少少能了解些,他虽避世不见,却不减对外界的关心。” “他既为你解签,便一定不会让你因此遭难。” 他站起身,摸了摸叶明熙的头顶。 明熙在他宽大的手掌下抬头望他,感受到手底细微的动作,慕箴的眼神沾染几分温暖笑意:“我猜,今晚你家人一定会找你姨母陪你一同前去,有他们为你托底,没必要太害怕,若实在应付不来,便像现在这样哭。” 叶明熙困惑:“哭?” “你不过十一岁,要让陛下打消戒心,尽性便可,越像幼童反而越安全。” 她在心中记下了:“这样便没事了吗?” 见她眼泪愈掉不掉的可怜模样,慕箴浅笑:“对,会没事的。” 听他这样说,叶明熙终于放心了。 慕箴当初在京听学时,虽平日不张不扬,但才学向来数一数二。 当初在学堂的夫子各个都对他赞不绝口,他说没事,便一定没事。 叶明熙安慰好自己,很快又开朗起来,她从椅子上蹦下,细细打量起这间小屋。 上次有衍悟在,她不敢多瞧,如今便肆无忌惮了起来。 走近了才看到慕箴坐的椅子旁有一矮凳,上面摆了一排的刀具,各个泛着金属的冷光,看着就锋利的很。 “我先前没听说你会刻玉呢。” 慕箴将刀具收在木盒当中,像是担心伤着她:“也是来了渔阳才开始的,衍悟说篆刻能让人凝神静心,便让我学。” “从刻硬木开始,熟练了之后便开始刻玉石。” 叶明熙惊奇:“我还以为玉石雕刻都是用冲砣打钻那种法子呢,没想到刀也可以。” “寻常的玉石硬度大,一般都是用古法切割打磨。”慕箴拿了方才誊到一半的玉,递给她玩,“但这种青田玉软些,我用的刀也不似寻常刀刃,磨锋利些,刻些字是可以的。” 她摸了手中的小玉片,质地有些厚重,泛着温和的青绿色,也不知是慕箴刻得久了还是本就这般,拿在手里有些发暖。 叶明熙握着玉,仰头看他:“既不愿意,为何要来渔阳呢?” “什么?” 她先前不知,只当他是寻常来修养,但听他今日所说,却又好像不是那样。 “你说篆刻让你平心静气,来了渔阳后,你很不开心吗?” 慕箴沉默,又浅浅笑了。 他无声地盯着叶明熙看了半晌,眼中情绪晦暗难懂。 “回去吧。”他平静开口,“别让家人等急了。” 叶明熙将玉片塞回他手里:“若你烦闷,我以后经常来找你玩。” 他没答话,只是将人送到门口,慕箴站在房门阴暗处,低声唤她:“明熙。” 她回头。 “今夜过后,别再来了。” 叶明熙忽地红了眼:“我吵到你了吗?” 她急忙道:“我知道,我们在京中关系算不得亲近,我今日又拿这些事烦你,我不会了。” 慕箴摇头,只温和道:“不关你的事,明熙,你很好。” 他的面容被阴影遮掩,忽显落寞:“是我的问题。” “别再来了。”
第8章 面圣 怀生送走明熙,心里也是有些不满的。 二姑娘娇生惯养,又生得精致,见她难受,他也是不忍的。 他回到院子,正欲好好说一番自家公子,推开门却惊了。 “公子!” 慕箴坐在椅上,指腹被刀刃所伤,手中一片赤红,染得玉片也带上血色。 他却毫无反应,只沉默着望着烛火。 怀生赶忙烧了壶热水,替他处理伤口。 篆刻一事向来要求静心,公子初来渔阳刻硬木时,因不习惯也伤过几次。但换了玉石,习惯了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怀生自然知道,是二姑娘的事让他心乱,拿不稳刀了。 见他垂着眼睛的样子,怀生不免埋怨:“公子既舍不得二姑娘,说什么伤人的话,二姑娘走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慕箴闻言抬头:“又哭了?” “没有,可能我在旁边,强忍着呢。” “落湖之后,她倒是性情变了许多,”慕箴低声,“你去查查,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 刚说完又沉默片刻,苦笑:“罢了,还是别去。” 怀生见他明明关心,却又硬憋着的样子难受,来渔阳本来就让他郁结在心,前几日见着二姑娘,好不容易眼见着心情明朗了些,又这般苦大仇深。 忍不住发怒道:“我见二姑娘对公子态度变了许多,不像汴京那般了。公子若是喜欢,何苦这样苛责自己。” “禁言。” 慕箴难得呵声,有些严厉地看着他:“什么喜欢不喜欢,再让旁人听到,姑娘家的清誉都叫你毁了。” “我不过是看不得公子这样委屈自己!” 慕箴缄默不言,良久才隐晦道:“今夜过后,无论明熙表现如何都一定会得到陛下的注目。” 他望向手中被污血染就的玉片,猩红溅落在“阑珊”二字上,触目惊心。 神色晦暗,声音喑哑。 “我不能赌,更不能拿她赌。” 怀生听不懂,只是看着公子的侧颜,觉得他此刻心中也定是难受的很。 心中叹息,明明在他看来就是两情相悦的一对人儿,非要这么蹉跎彼此的情意。 回府路上,叶明芷没有问她方才做什么去了,见了什么人。 只是看她情绪更加失落,以为她在担心今晚的宴席,安慰道:“别再多想,坦然面对,即便是陛下,也没什么可怕的。” 明熙没说话,只自顾自摇头,半晌才笑道:“姐姐放心吧,我没事的。” 她只是在为慕箴的疏离感到难过。 叶明熙回来,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扭转身边人的未来,对于慕箴而言,便是能让他逃脱死亡的结局。 按理来说,她本该如同上辈子那样,离他越远越好,干脆此生两不相见。 但是她没有把握,前世二人交涉不深,慕箴尚且能够保她而死,这一世就此远离难道就能如意了吗? 她想不明白,只能等今夜面见过李阙再做打算。 倚靠在叶明芷肩上,明熙闭眼沉沉叹息:“我还要好好陪在姐姐身边呢。” 马车停下,二人下轿,通报的小厮刚喊完话,就听得前头一声哭喊。 “明熙!” 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瞬间开颜笑道:“姨母!” 梅息芸年过三十,生养了两个孩子,却依旧保养得靓丽,云鬓烟眉,容貌十分昳丽。 一眼便知是被家中夫君娇养着的。 她贵为太傅幼女,自小家中便娇宠,后来因执意要嫁一介莽夫,置气与家中决绝,即便如今莽夫已拼杀至顺平将军的位置,太傅也依旧没有认回这个女儿。 当初太傅梅家想与安阳侯叶家结亲,本定的是她梅息芸,当时她为嫁将军,抵死不从,是姐姐怜惜她,自愿替她嫁进了叶家。 明熙生母梅息苒本就柔弱,家中养的好好的,从未出过事。没想到安阳侯叶鸿文是个拎不清的,一面不喜她姐妹二人,一面又贪慕梅家权势,婚后二人感情冷淡,梅息苒日子过得孤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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