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再说什么,回齐府准备去了。 茶室里只剩下二人,和墙角那堆仍在燃烧的火堆。 明熙走到他身旁:“烧的是慕家在郴州的账本?” “嗯。” “做得这么着急,不怕日后被查出来?” 面对明熙,就全然没有了面对齐苗时的不耐烦。 慕箴耐心解释道:“等李榷得到了他想要的,之前如何,之后如何,他都不会在意的。” “是不是有点冒险?” “在这个世道,若想要明哲保身,就必须冒险。” 明熙听后沉默了很久,问:“包括骗我吗?” 慕箴没有回答。 明熙转脸去看他,看他的身形,看他露出来的下颚一角,看他始终戴在脸上,就像枷锁一样束缚住的沉重面具。 她没有说话,只是又上前两步,凑得更近了些。 明熙垫起脚,呼吸打在他下颚,她轻声问:“我可以看吗?” 我可以看这块面具之下,究竟是谁吗? 慕箴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弯了腰,好让明熙能够轻而易举地摘下。 他从来都没有要瞒她的心思,明熙忽然这样想到,只要她开口求证,他就一定会配合。 明熙屏息,手指搭到面具边缘时,两个人都轻轻一颤。 她被玄铁的材质冰到,有些微抖地抓住面具边缘。 出乎她意料的是,面具被打磨得很薄,却依旧很重。 沉甸甸的一大块玄色金属面具被摘下,朗润如星月的一张面容重又出现在明熙眼前。 精致的眉眼,温柔的神情,以及熟稔的那颗微红的唇下小痣。 让明熙恍若以为在渔阳的那场脸红心动的告别,就发生在刚刚不久。 她望着慕箴带着歉意的,微微下压的双眉,声音有些哑:“为什么瞒着我?” 她的神情让慕箴有些意外。 明熙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悲伤,心疼和被压抑至死的歉意。 他直起腰,垂眸望着明熙:……歉,我不是刻意的,只是我不能出面处理慕家的事,所以才捏造了一个身份。” 他话都还没说完,明熙的眼泪簌簌落下,就像失控的流水一般,止也止不住。 却与往日不同,没有撒娇似的哭叫,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神情满是脆弱与不可置信。 这反倒让慕箴更加心疼。 他抬起如玉的手指,不住地摩挲明熙的脸,妄图去止住那些好像永不止息的泪水。 慕箴不知道自己的隐瞒真的会让明熙崩溃成眼前这般模样,他害怕极了,想到了昨日晋修那番话语,生怕明熙因为隐瞒和欺骗与他决绝。 他手足无措,再也没有了在齐苗面前的平静无波,就连声音也开始发抖:“对不起,对不起,你很生气吗,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明熙,原谅我吧……” 可明熙要原谅他什么呢? 原谅他前世铤而走险陪在她身边的每一个深夜? 原谅他带自己离京又被季飞绍断首后曝尸荒野的结局? 还是原谅他双重身份都在保护自己,而她朝夕相处却始终都没有认出来? 明熙崩溃了,就好像回到自己刚刚重生,在普觉寺第一眼见到慕箴那时的心情一般。 如潮水一般的愧意和剧烈的疼痛充盈了她的一整颗心脏,它们化作酸涩的泪水倾泻而出,疯狂叫嚣着。 “对不起……” 明熙喃喃自语:“对不起,对不起。” 慕箴微愣,还没等他说什么,明熙抱着他的脖颈,整个人都在抽噎着颤抖:“回家,我要回家。” “好,好你别激动……” 她哭得实在太伤心,让慕箴都快无法呼吸,他紧紧搂住怀中的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声音都细弱卑微,唯恐再惊扰了她:“我带你回梅家……” 慕箴将人抱在怀里,又将大氅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这才脚步飞快地在屋檐上翻飞,一路赶回了梅府。 明熙缩在他怀中,快要把眼泪都哭干。 她无法面对慕箴,只望他一眼,沉沉的自责和心碎就要将她拽入深渊。 好像又回到了刚目睹慕箴身死的那一时刻,每天睁眼闭眼都是无边的悔恨。 明熙在这一刻成了一个懦弱的胆小鬼,对着慕箴满面的歉意和担忧,她只说不出话地反复摇头,然后逃跑似的进了屋子。 慕箴望着她仓促离去的身影,和一路上都没有停过的,口中崩溃喃喃的对不起。 心如刀割。 他不知道明熙发生了什么,有着怎样惨痛的记忆。 只知道她这样哭,已经被晋修治愈的胸腔,又开始死亡般的窒息和堵塞。 快要将他杀死。 晚间时,明熙很久很久都没有睡着,掉了太多眼泪的她双眼开始酸涩,头也剧烈地疼。 她恍若记起前世时,第一次见到殷寻时,她也是这般无休止的头疼。 李怀序刚病发昏迷那几年,明熙总是睡不好,头一阵一阵地刺痛。 晋修来给她开过许多安神的药,但从来不见好,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那段时日,她抑郁,沉闷,整个人情绪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季飞绍也不想面对这样病恹恹的她,离京出征去了。 有一日,叶明芷来季府找她,自从李怀序病重倒下后,她总是忙得脚不沾地,虽同在汴京之中,姐妹两却许久没有见面。 没有传召,下人们也都被赶了出去,叶明芷握着她的手,问她:“你还记不记得曾经与你一起长大的那个慕家孩子?” 明熙不明白许久未见的姐姐,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些,她皱着眉道:“慕箴?我记得他,怎么了?” 叶明芷看了看身边的侍卫,收到示意得知季飞绍安排的人都被挡在了屋外,凑近妹妹耳畔轻声道:“我托付他带你离京,今日他派了个暗卫来,等他那边打点好了,你便跟着他走。” 语出惊人,明熙惊诧地好半晌没有说出话,这时门被推开,一个瘦长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进来。 明熙抬眼去瞧,看不真切,只瞧见他面上一大块玄色的金属面具,看着就冰冷坚硬,给人十足的距离感。 “这是殷寻。” 殷寻当时干脆利落跪在他面前,俯身恭敬,沉默不语。 长长的马尾发丝坠地,像生长的藤蔓蔓延到自己脚边。 他的头发很漂亮,透着细润的光泽,明熙皱了眉,弯腰捞起他的发丝。 也就是那时,殷寻抬眼,透过面具细长的缝隙与她对视。 那是明熙和他见的第一面,充满了质疑与不信任。 明熙让他起来,又面无表情地对叶明芷说:“我不需要,没人可以带走我,这只会惹怒季飞绍那个疯子而已,娘娘将他带回去吧。” 叶明芷还没说话,殷寻就已经开口,声音喑哑:“公子交代了,若不能带走姑娘,寻不可离府。” 斩钉截铁的话语,不容商量的语气,让本就头疼的明熙有些火大。 “那你就留在季府里好了,”她发火道,“等季飞绍回来或是被侍卫抓住了,看你后不后悔。” 后来几日,明熙都没有再见到此人,她之前特地向府中的侍卫交代了,若是近几日在府中抓到什么飞贼歹人,都先与她支会一声。 也不知是已经走了,还是府中下人根本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就算抓住了也没有通传她。 毕竟如今季飞绍几近掌握天下大权,真面目慢慢显露,季夫人已经不是季夫人,而是季飞绍胜利时候随手扔在府中,利用结束之后的报废品而已。 明熙的头痛一直没好,这日她一个人在后花园散心,坐在秋千椅上,却没有玩的心思,一下又一下地揉弄着额角。 “姑娘头痛吗?” 倏地一声,将明熙吓得睁开眼,望见的就是前两日才认识的殷寻,此刻正端正地跪在自己身前,微微仰头望着自己。 明熙惊得语无伦次:“……还在?” 她想,这人要么走了,要么死了,却没想到真的可以一直不被发现地躲在季府之中。 殷寻仍旧带着那副面具,看不到他的神色,只能通过他的声音来判断这人的情绪。 “姑娘还在这,寻不可离开。” 平淡如水,却带着坚定的忠心。 明熙皱眉:“我不需要你救,我与慕箴交际不深,你们也犯不着为我拼命。” 殷寻沉默了好久,像是被她这句无情的话语刺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明熙也不管她,只自顾自地揉自己的头。 她没什么力气,揉了再久也没有什么用。 闭着眼叹气时,一只冰冷的手指按在她太阳穴的位置。 明熙睁开眼,方才还跪在面前的人鬼魅一般地站在自己身后,手上用了些力帮自己揉着。 她大骇,面上瞬间没了血色,两三步躲得远了些,左右张望后才怒斥他:“你疯了?在季府敢近我的身,真的不怕死了?” 殷寻只是看着她惊惶害怕的神情,整个人有些低落伤心一般,声音发紧:“姑娘别担心,你身边的守卫已经被我调走了。” 又不等她说话,他将人推到秋千上,给她按着头。 “姑娘睡不好?这样头疼会好一些吗?” 确实好了很多,但明熙仍旧心有余悸,表情严肃道:“在季府你要喊我夫人。” “可姑娘如今还想做这个夫人吗?” 明熙缄默,又苦笑:“哪由得我愿不愿意呢?” “自然由得,”殷寻的声音放轻,“这便是我来的目的,只要姑娘不愿,刀山火海,在下都会带姑娘离开。” 明熙没有再接话,因为她自己知道事情不像他说的那般简单。 可是原本坚定封闭的内心,也逐渐开始产生一丝动摇。 如果,如果真的可以离开呢? 离开去到一个连季飞绍都找不到的地方,她的人生会变得不一样吗? 不知谁开始哼鸣一些温柔的曲调,在柔和的按揉下,让明熙有些昏昏欲睡。 一个冰冷疏离,不见天日的暗卫,怎么还会哼唱哄人睡觉的歌谣呢? 明熙睡了两个时辰,在傍晚时醒来,她抱着盖在身上的厚重毯子,有些混沌地这样想着。 后来,她就知道殷寻一直待在季府之中。 明熙不知他躲在了哪里,平日也看不见他,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在。 因为只要自己轻轻喊他,即便是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喃喃声响,殷寻都会在下一刻出现在她面前,如同最忠诚的守卫,为她献上无穷无尽的安全感。 明熙会在季府无人的地方纵情欢笑,她开始重新明媚起来,也不再头痛。 晋修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因为他自始至终都知道,明熙身上的大多毛病都来源于心理,只有能有人让她开怀,病痛自然能够减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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