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令桥沉吟片刻,深思熟虑后抬起头来极认真地看着他:“那我允许你瞒我一次,不过就一次,以后我也不再瞒你,不会欠你第二次情了。”
“当真?”
江令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容悦挺直了腰背,复问道:“不后悔?”
“不后悔。”
他倾身过去,抬手伸出小指:“拉钩作保。”
“神仙还玩这种人间的把戏?”江令桥一面鄙夷,一面还是伸手勾住了他的手,“拉钩。”
“礼多人不怪嘛!”容悦一挑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
这神情很奇怪,怎么看都像是在憋着什么坏。江令桥觉得不对,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觉得,你有些不怀好意呢?”
承诺要到了,钩也拉过了,容悦这才堪堪开口:“若我说,那是一件与你有关的事呢?”
“与我有关?”江令桥眯缝着眼,一切果然如她所想。
可是,一切似乎为时晚了些。
她真诚发问:“那我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
容悦抢过她手里的树枝一把扔进篝火之中:“你想得美。”
江令桥不以为然,把头偏过去,自顾自幕天席地地躺了下来。
容悦仰首望了眼天边月,便也倾身躺下,与她隔火相卧。
八月的夜是静谧的,没有蝉鸣蛙闹,溪畔只有潺潺的流水声慰人心脾,静得能透过噼里啪啦的火焰声,听到火光另一侧人浅浅的呼吸。
像是沉默了很久,江令桥才终于等来了说话的时机。
“容悦,你睡着了吗?”她将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生怕惊扰了他的梦。
“没有。”
应话之后,须臾男子的声音又起,也压得极低:“江令桥,你睡了吗?”
江令桥抿了抿嘴,一面鄙夷这种废话,一面又饶有兴趣地睁眼说瞎话:“睡了。”
话音落,火光另一边传来一阵细微的笑声,她侧目望了望,火焰在两人之间燎灼,她虽看不明晰,却也能想象出他笑的模样。
“容悦。”
“嗯?”
“你这次是因为什么理由入凡间的?”
“嗯……”容悦想了想,道,“算是一场游历吧。”
“你还会回去么?”
“会啊……”
这句回答像一声拖长的叹息,将缥缈的时光拉进了最深处。
“那……什么时候启程?”
“我也不清楚……”容悦将头枕在手肘上,寻了个还算称心的位置,缓声道,“说不定哪天又像从前一样,你一醒来,我就已经不见了,就像……从前那样……”
江令桥的神色黯了黯,却又很快将失落的神情擦拭得干干净净,慢慢呼出一口气,漫不经心地说起了旁的话。
“不是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么?按理说你现在应该还是个小屁孩才对,现下看来,怎么和寻常说的不太一样?”
“这可就说来话长了……”容悦笑了笑,平视着眼前墨色的天幕,道,“从前确实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千年万年也没有变过。后来某一日,青帝不知怎的心血来潮,将时辰拨慢了些,几乎与凡间差不多了。说是地上日子过得太快,天上的神仙容易一叶障目,看不见人间变化,需得吾日三省吾身,需知学无止境的道理。”
“他……”江令桥笑着,“操心得还不少。”
“这倒是。”容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要说他纨绔子弟无所事事吧,却能将天界打理得井井有条无忧无患;若说他兢兢业业勤政为民吧,似乎难见踪影,总也找不见他人。他这个天尊……与从前那些都不一样,师尊说他小时候又调皮又贪玩,后来不知怎的倒是开始稳重起来,有几分天尊的模样了。”
一畔是晚风吟唱,一畔是火光作响。这样的氛围不冷不热,轻快得刚刚好。
江令桥又想起了中元节的那个晚上,透过一重又一重的人群山海,她立于悲台高楼,看见绪风河畔那一双惬意的身影。夏之秋簪花绾髻,一身清华,同他说话时会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般微微摇晃着足尖,宛如蝴蝶栖落在花蕊上,翅膀自在地一翕一合。
看着宛如一对璧人,一对不问杀戮、可以一生琴瑟相和的璧人。
山之高,月初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1]
江令桥垂手敛眉,解下腰间的香囊,将其擎于面前,出神地望着穗梢细微的颤动。一年又一年,香囊常换,换绣面,换香料,而那颗潜藏其中的舍利却从来都没有换过,这么多年来,一直安安分分地沉睡其中。
适逢容悦偏过目光来看她,见她凝视着那只香囊,来了些兴趣,撤肘起身,缓缓走去她面前,盘腿坐了下来。
江令桥听到了动静,目光越过眼前的香囊,淡淡地看着他:“托你的福,这么些年没有毒物侵体,也没有恶疾缠身。”
“那是自然,天界宝物童叟无欺。”容悦面上含着淡淡的笑意,拽出她枕头的左手便垂眸号起脉来。
江令桥擎着香囊的手微微攥紧了丝绦。
此间心事,明月不知,晚风不知。
她望着幽深的夜幕,感受着拂面而过的花香,忍不住试探性地踮了踮脚尖,第一次浅尝辄止地品味到了那种蝴蝶振翅的雀跃之情。
“容大夫,怎么样?”女子眉目沾染着些许喜色,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我还剩几日寿命?”
“话怎么说得如此晦气。”容悦淡淡地别了她一眼,而后小心抬起她的头,将那只手又重新枕回脑袋下面,这才学着她的口吻道,“放心吧,你的脉象比我都还平稳有力,肯定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是怎么死的。”
闻言,江令桥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话可不比我吉利到哪里去。”
容悦没有说话,只是极专注地看着她笑。印象里江令桥不怎么哭,却也很少笑,可她笑起来很好看,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所以——你到底瞒了什么事没有告诉我?”
猝不及防的发问让容悦骤然清醒,梨涡不见了,只看见江令桥凑近了些,满脸认真地诘问他。
“天机不可泄露。”容悦伸手蒙住她的眼睛,落下一句轻飘飘的话——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
[1]出自宋代张玉娘《山之高三章其一》
第121章 剖决如流 == “哗”的一声,夏之秋抖开一把折扇将脸遮住,只余一双眼睛骨碌碌地四处望着。
“灯青啊,这下旁人应该认不出我来了吧?”
灯青穿了身马夫的衣裳,栓好了车马正走过来。见到自家小姐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忙加快脚程奔到她面前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一身男衣,绾发梳髻。眉毛描粗了,面色抹黑了,幸而没有粘一撇小胡子,否则倒显出年少老成的古怪来。
“好,非常好!”灯青伸手将夏之秋手中的扇子缓缓拂下去,又看了半晌,道,“这扇子有或是无也不打紧,小姐一向深居简出,中都本就没几个人认得出来,如今又换了副衣妆,就更不必担心被人瞧见嚼舌根子了。”
然而夏之秋还是觉得以扇遮面稳妥些,扇子在面前徐徐展开的那一刻,就恍若关上了一扇门,她可以看见外面,而外人却看不见她。
敌在明我在暗,与其说是稳妥,倒不如说是让自己心安些。
仰头望着眼前那偌大的“普觉寺”三个字,夏之秋抿了抿嘴,抬步果决地跨了进去。
虽然腿脚上的伤还未痊愈,但除了步子有些跛,也没什么大碍了。宫廷秘药和行军金疮药双管齐下,加之夏父的十全大补汤,如今下地走走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不可久站久行,需得时常坐下歇息小会儿。
“公子,真的不需要我搀着吗?”灯青亦步亦趋地跟在夏之秋身边,眉头始终就没舒展开来过。
“你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好了,”夏之秋一瘸一拐地走着,一路还算顺当,“走路这种事我也算走了十几年了,知道该如何把握。放心吧,摔倒之前我肯定会先拉你作垫背的。”
灯青一副求之不得的模样,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不知走了多久,远远看见一处山林了,云烟浩渺,峰峦耸峙。夏之秋这才露出欣然的笑容,抬手揩了揩额前的薄汗。
“快到了!”她冲身旁的灯青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一往无前的孤勇。
山间的八角亭不高也不矮,离夏之秋不远也不近。灯青忧忧地看着她的脚,不禁问道:“公子这是何必呢?中都那么多酒肆楼台,什么地方不可以说话谈心?况且我瞧着将军挺喜欢这位薛公子的,大可直接传信让他来拜访,问疾也不是不可以,如何要绕这么大一圈,偷偷摸摸来普觉寺见面呢?苦了小姐的腿脚,还没好全呢……”
夏之秋脚下一顿,扭过头来看着灯青,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灯青一回想,这才察觉自己失了言,惊得两手捂住嘴,连忙改口道:“公子……是公子……”
“记好了,下次可别再忘了!”夏之秋微微撩起衣袍,缓缓登上石阶,边走边同她解释说,“爹爹希望我能同薛家结姻亲,也是全盘为我考虑,只是,我这次要辜负他了。
“薛公子是良人,却不是我的良配,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我才让你偷偷去薛府送信。此事不能让爹爹知道,否则定要叫他看破了的。”
说到此处,夏之秋忍不住仰天望去,山石之巍峨,云峰之险要,鬼斧神工足以让人心生敬畏,奇观之下,更衬得人渺小如蝼蚁。
“灯青,你看啊……”她抚摸着身边沧桑的怪石,淡淡笑道,“普觉寺的云岭峰是个好地方,山高水远的,平日里鲜有人来,乃是隐世之人难得的容身之处……”
“小姐!”灯青屏着呼吸,骤然紧张起来,“你可不能想不开要出家啊!将军那么疼你,断然不会拿一桩婚事来逼你的!”
夏之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忍俊不禁地拍拍她的脑袋:“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你们都在红尘世外,我好端端的为何要遁入空门?”
“那就好那就好……”灯青小心翼翼地拍着胸口,“感谢容公子救我家小姐一命……”
这话说得无厘头,却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一个熟悉的面容在夏之秋的脑海中慢慢铺陈开来,她像是看到了那场半路夭折的勇气,和心中沉寂已久却仍然悸动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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