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是,她活下来了。
坏消息是,她活下来了。
她有六个弟弟,却没有一个妹妹,爹爹为此很骄傲,在一众乡亲里谈论此事时颇有面子,连带着娘亲也沾沾自喜,当然,对外她只说自己的男胎运是天赐神运,菩萨佛光护佑,但绝口不提那些药死腹中的妹妹。
她们甚至没有机会看一看这人世。
但是梦粱替她们高兴,庆幸她们未曾体会过痛苦。在爹娘的眼里,她只不过是个物尽其用的工具,早早地就学会了洗衣做饭,挑水劈柴,料理一家人的生活。
或许是命运多舛,老天赏给了她一副绝佳的皮囊,这本是好事,但在饿狼环伺的穷乡僻壤里,这只会成为让她愈加艰难困苦的枷锁。随着年纪见长,她出落得粉妆玉琢,亭亭玉立,村子里的老男人、年轻男人的目光总喜欢在她身上流连,更有甚者会想方设法地靠近她,为能趁机揩一把油水而洋洋得意,而她的名声,也早就在一众人黏糊不清的目光里失了贞。
十岁那年,邻屋的一个糟老头子借喝醉为由,径直扑上来想强占她。她拼死反抗,几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终于得以保全自己,没有让他得逞。但是流言不会去客观地评断虚实,有狼藉的声名在前,没有人会相信她还是处子之身。父亲在外受了旁人冷眼,回到家会毫不留情地打她、骂她,也正是这一年,她的父亲想到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办法——把她卖入青楼。
五两银子,那是她全部的价钱。
青楼里的日子不好过,她的灵魂更不允许她栖停于此。落入青楼的第三晚,她逃了出来,发了疯似的往前冲,赤足奔跑在幽暗的长夜。
那时候空着肚子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饿得几近晕厥。哀哀地想,既然上天注定让她成为阴沟里的蝼蚁,就不该赋予蝼蚁如此坚韧的命格。
后来,她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夫人,给予她食物,让她入宫做了宫女。
所有人都以为她出身显贵之家,纷纷猜测着她背后的靠山,但没有一个人知道她不堪的家世。宫里的日子虽然清苦,比上从前却宛若仙境。纵然并非一帆风顺,也时常因相貌而遭人排挤、妒忌、骚扰,但她已然知足,乐在其中。
直到十二岁那年,她遇见了一个人。
那日一位皇子游园,原本掌茶的宫女见是最不得宠的那个,直接把差事撂给了她,而她又偏偏昏了头,滚水泡的茶洒了皇子满手,立时烫得泛了红。她唯唯诺诺,做事一向小心,见此场景,当即骇得腿软,失足跌倒在地。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天朗气清,树影斑驳,一切美好得像一幅画。皇子走上前来,向她伸出那只未受伤的手,而那只烫得通红的手,悄悄背在了身后。
“对不起……”他没有错,却先一步道了歉,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我吓到你了……”
那一天,那一刻,她铭记了半生。
他并没有向暴戾之人那般大声呵斥,也没有像好色之徒那样借机轻薄,而只是伸手将她挽起,再没有旁的冗余。
就连那杯打翻的茶水,他也没有追究一句。
她是在那个时候爱上他的。
往后的日子里,她会在他将要坐下歇息的地方摆上一杯清茶,会在坚硬的石凳上铺好柔软的垫子,会因为能够看到他一眼而偷偷开心上好几天,会在夜里梦见自己成了他宫中的女监,日日能与他住在同一片屋檐。
可他并不记得她,她的梦也终究没能实现。
后来他娶了一位美丽的妻子,坐在了天下人都垂涎的宝座上,再也没有涉足过那处清冷的小园。
他成了皇帝,而她还是一位微不足道的宫女。
为了能够见到他,她勤勉做事,再苦再难的差事也总是抢着做,凭借着这股执着,她最终成为了皇后宫里的掌事女监。
造化总是喜欢捉弄世人,让困苦之人命硬,让娇贵之人命薄。皇后娘娘人很好,却是个可怜的人,她出身尊贵,乃兵部尚书独女,却天生有喘喝之症,常年缠绵病榻。宫里有人说,公子王孙没有一个愿意娶这病秧子的,只有皇帝这种没权没势上赶着讨巴结的人,才会咬牙娶她,这才能得整个兵部的支持。
可她并不这样觉得,皇后娘娘貌美心慈,正直刚强的品性胜过她见过的每一个人。皇帝也待皇后极好,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皇后娘娘待她极好,未曾视她为奴仆,而是当做妹妹一般疼爱照拂,有了心事会同她说,难过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在她面前掉眼泪。她对宫里每一个人都好,下头的妃嫔争风吃醋勾心斗角,却没有一个会对皇后不敬。
转折发生在她十六岁那年。
那一夜,皇后凤体有违,曾派她去太极殿给陛下送羹汤,也正是那一夜,皇帝薄醉,把她当做某个深夜前来献媚的妃嫔给宠幸了。
那是她第一次距离他那样近,他的体温足以把少女的身体融化在怀里,帝王的吻缱绻而缠绵,带着醇厚的酒香,包裹着她的灵魂,涤荡了这么多年来所有的酸楚和困苦。
他是她半生凄苦的救赎。
然而良宵苦短,享受了放纵的欢愉,便要承受放纵带来的苦果。天还未亮她便偷偷溜了回来,心里怀着深切的愧疚,她不敢将此事告诉旁人,唯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敢拿出那枚偷偷拾起的玉扳指,回忆那场短暂而虚妄的幸福。
可是后来的某一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刚开始旁人还发觉不了,可日子长了,孕肚渐渐明显得连皇后都隐隐察觉出端倪来。
皇后不敢再让她做事,也不敢让她出去见人,挽着她的手问她孩子的爹是谁,皇后娘娘那样温柔,用最坚定的语气告诉她,说会替她做主。
她哭了,却没舍得说出真相。皇后娘娘待她那样好,自己却无耻地背叛了她,在合宫上下都在等待皇后诞下嫡长子的时候,自己抢占了她的丈夫,还先一步怀了她丈夫的孩子。
直至孕肚再也无法遮掩,皇后不得不将她偷偷送出宫的时候,她依旧什么也没有说。
在宫外,皇后为她准备好了银钱和屋舍。可流言惯善于杀人,尤其是对一个未婚先孕的女子。外面的蜚短流长中伤着她,内心的德行鞭笞着她,偏偏又身怀有孕无人照拂,两相夹击之下,她终是承受不住,在将临盆的时候入普觉寺,自此削发为尼。
世人窥得见的那二十年里,她的日子贫瘠如水,未有丝毫波澜。只每日深锁禅房,为帝后祈福,直至二十年后的今天……
夜深,官稚提着一壶酒,蜷起一腿独自倚坐在墙边的空地上,出神地望着眼前。
李善叶悠悠地走过来,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身侧缓缓坐了下来。
“喝得什么好东西?也不带我。”
官稚呼出一口浓重的酒气,兀自笑了笑:”不是什么好东西,比不上你从前喝的那些……”
“去找过太后了吧?”
“嗯……问了几句……”
李善叶迎着风:“就知道,这么多年了,你一直都想弄明白从前那些事。”
“可哪怕是到了今日,我也还是没能弄清楚。”
“从他人口中打听,只能说盲人摸象。你若真想知道,最应该问的人是你娘才对。”
官稚落寞地摇了摇头:“我不忍心问,她也不会说的。”
李善叶夺过他手中的酒,仰头豪饮一口,而后笑吟吟地看向他:“那可不一定……”
官稚抢回酒壶,一掂量,轻了不少,朝里看,早已是空空如也。
他信手把酒壶扔去一旁,手肘枕在脑后,觑着眼,声音轻飘飘的:“让容悦和阿秋去找我娘,你是背后主谋吧?”
李善叶发笑:“不然你还真想在那么多人面前装傻充愣啊,这一关哪有那么好过!”
“话说,你怎么不自己去走这一遭?这下倒好,世上又多两个人知道我的破事了……”
李善叶回忆起来就想笑:“他们说你欠了赌坊五百两银子,大摇大摆上门讨债才要来的玉扳指。你娘认得我,这种事我去做不就露馅儿了?”
“其实,”官稚的声音很坦然:“容悦把玉扳指给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转过头不屑地看了看李善叶:“不过能想到在我娘身上下功夫的,全天下怕也只有你一个人了。我的屁事,你知道的比她多……”
“呵,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我娘她……”官稚垂着眉眼,“她是怎么说的?”
李善叶把玩着手里的玉箫:“她没有透露很多,只说宫里有位至高无上的女贵人,可以在危难之时拉你一把。”
“像是她说出来的话……”官稚笑了笑,“看来容悦和阿秋妹妹两个人出马,也没比我多讨到什么便宜。”
“阿秋说,见你娘第一眼就看得出来,她虽然削剃长发遁入空门,但心有执念尘缘未断,余生死不了,也活不好……”
“不明白……”官稚长长地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实在不明白她,竟然可以为了一个人画地为牢这么多年,日日夜夜为他诵经祈福。那个老皇帝究竟有什么好的?外不美内不修,昏庸无道,暴戾成性,也值得让她记挂这么久?真是白白糟蹋自己的一生……”
“其实我倒觉得……”李善叶缓缓回忆说,“你娘她一点也不糊涂,反而是个很通透的人。一千个人有一千种活法,她很清楚怎样活才是对她来说最自在的方式,只不过这种方式与你的想法不契合。而且……”
他顿了顿,复又看向官稚:“她是故意的。”
“故意的……”官稚眉头一蹙,“什么意思?”
李善叶笑了笑:“天下哪有母亲不了解自己孩子的,就你还能在赌坊欠那么多钱?她一早就看出了阿秋他们的来意,顺水推舟罢了,否则怎么会那么顺利就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她知道你需要什么,什么东西对你来说最有利,只不过碍于过往种种,只能挑拣些世人猜不透的只言片语……”
官稚沉默不语。
“还有啊,若不是太后娘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问你娘的名字,我还真没想过她们俩会是旧相识。”
官稚知道,李善叶但凡有些蛛丝马迹总会查出些眉目,撑坐起来漫不经心地问他:“说吧,冯妈妈都查到了些什么?”
“你娘叫梦粱,可皇后宫中从没有一个叫梦粱的女监,所有宫人如今也都还在她跟前服侍,唯有一个女监,二十年前因病身亡被送出过宫。没有人知道她从前叫什么,只知道皇后觉得她的本名凉薄,给她赐了个新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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