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利的尖鸣渐渐沉寂,归融于无尽深渊,在满目嘈杂之中,世界变得愈来愈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紊乱的呼吸。三人的脸涨得通红,额前青筋暴起,可无论如何努力,却始终无法突破那围堵得水楔不通的人潮。
天,似乎愈来愈暗,渐渐地,心跳声呼吸声全都不见了,四周静得可怕,若非双目还能视物,没有人可以忍受这样吃人的死寂。恍惚之间,隐约又听到了些许细碎的声音,呜呜咽咽的,似是男子的啜泣与呻/吟,像一首哀婉的调子,微弱、残余,风轻轻一掐,便永永远远地熄灭了。 ----
第222章 旦夕祸福 == 这一夜,沈瑭在庭院里坐了很久。夜深的时候,起了一阵阵凄凉的风,冷得刺骨。
很快,开阔的庭院外走来另一个人,是官稚,他提了一壶酒,没有走正门,径直翻墙而入,这趟行踪未同任何人说,除了沈瑭,没有第二人知晓。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可惜今夜的天阴沉得厉害,云层厚如冬雪,没有什么清明的月光。
贺文焉一案已去,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却反反复复裹束着官稚,救不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送死。在刑场上沉着愠怒安坐时,在贺文焉被打得血肉横飞的时候,当着文武百官和满城百姓的面,官稚还不得不为楚藏拍手叫好,赞他为百官脊梁。
唯有殷红的眼底和紧咬的牙关才通明他内心深处的愤恨。
可最难过的莫过于沈瑭,贺文焉是他的学生,教习过他,听他喊了这么多年涵丈,看着他自少年成长起来,如今眼睁睁地看着他惨死,亲眼目睹了他被打得面目全非,骨肉俱散,而自己与他相隔不过咫尺,却什么也做不了。
沈瑭酌着酒疲惫地笑了笑,他说:“我已经不如我的学生高了,纵有维护之心,纵然以身为盾,世间也总有朽骨挡不住的刀剑……我老了,也无能,护不住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还将韩仲拖下了水……”
他们这样坐了很久,再没有什么旁的话,默默品着盏中辛辣的酒意。很久之后,官稚才一点点抬起眼眸。
“沈大人,”他问他,声音如一丛期期艾艾的火,“先祖那么多孩子,个个皆是人中龙凤,可当年……您为什么会选择其中那位最碌庸的皇子?”
短短一句话,将荒芜的现实缓缓拉入渺远的回忆,风一吹,往事尽入脑海中。
二十多年前的沈瑭正年轻,身居高位,或许从没想过多年之后,宁朝会有这样一幅景象。
那时的朝廷已经不安稳很久了,或许是自很早便埋下的祸根。天子受万人景仰,天家更不是平凡门户,掌握着天底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力。光鲜的权势富贵往往牵连血肉,由此一同奠定的,还有天家与生俱来的悲剧,自出生起,皇子争储便一日未休,无时无刻不在向着高位攀爬。
只可惜,内斗自损,死的死,伤的伤,残的残,被流放的也不在少数。
“那时的皇子们一个个权欲熏心,杀戮成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都不是帝王的良选。先皇那时算是个异类,籍籍无名,自出生起,便从未得过父皇的宠爱,几乎没有多少人会把他放在眼里。十数年来的岁月里,一直这样默默地过了,终日遁隐在无人的宫庭,就像一只无人问津的草虫,读书再读书,写字再写字,没有人看,也日复一日地执着。甚至连我,也是在偶然间才知晓这位皇子的存在。”
回忆着往事,沈瑭仿佛又见到了故人,脸上微微舒缓了些:“某日路过一处偏僻的御园,暑热正盛,我曾停留过片刻。也正是那时,见到一位宫女不慎将滚烫的茶水洒在了一位少年的手上,可那少年却并未动怒,反而以礼相待,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满园荫绿,眉眼存善,那是我记住他的伊始。”
“彼时的朝廷戾气太重,嗜杀成性,天下亟需一位仁君,所以后来我知晓他皇子身份时,便决定此生拼尽全力也要辅佐他。他有生而为人的慈悲心怀,宁愿自己默默忍受也不愿责怪他人,日后定能以慈悲之心爱护黎民百姓。我曾笃信他可以不负我所望成为一代明君,很长的一段时日里他也确实如此,只是后来,浮华迷乱世人眼,先皇的童年贫瘠得就像一抔沙土,不曾开过花,寸草也着生不住,再多少年也弥补不了,坠入尘网,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风细细地吹着,官稚静静地听着,酒杯空了也未曾察觉,仍旧有意无意地啜着。
这一夜,他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在那些自己不曾存在过、不曾亲历过的年岁里,白驹过隙地走过了某个人苍白的一生。
很久,官稚搁下了酒盏,缓缓站起身来,像一位真正的少年帝王那样,玉立于天地之间,目光如炬,眼含星火,万物尽为脚下尘泥。
他又想起了贺文焉惨死的模样,不由地抿了抿唇。只是这一次,胸口不再涌塞,而如草木开阔,仰见月华。
“沈大人,放心吧,”官稚定声,斟满一杯酒缓缓洒在地上,“从今以后,朕不会再让有心之人得逞了……”
白日的火没有烧完,余烬在深夜还能洇出橙红的光焰。
已经很晚了,江令桥却迟迟没有回宫,容悦四下寻了许久,最终在某一处偏僻的宫殿屋檐上看到了她,她并膝高坐在屋脊下,两手托腮,有些出神地望着阴沉的夜幕。眉眼和鼻头都泛着微红,不知是被冷风吹的,还是暗自落了泪。
他解下身前的棉斗篷,不动声色披在她身上,与她并肩坐下。
“还在想白日那件事?”
江令桥低下头,有些黯然地叹了口气,她问他:“容悦,你说……贺文焉之死是不是我害的……”
她转过头,眼尾通红,眼睫里残存着迷茫和无助,宛如濒死的囚徒等待审判。
容悦从没见过她这样,脆弱而可怜。贺文焉之死太过震撼,她想救他,也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救下一个人,可时局有变,她没能成功,便下意识地把所有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惩戒自己以赎罪。
“这不是你的错,”他微微侧身,替她将斗篷系好,将兜帽戴上,“若你是凶手,那真正杀了他的人又是什么?”
“可我是害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如若不是我,那些人也许不会冲上刑台,或许贺文焉就不会死了……”
“嗯……”容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听来,你确实有罪。”
“?”江令桥陡然一愣。
“当然,有罪的不只是你,天下人都难逃干系。”他将她的手握入掌心,像捂热一块寒冰那样,温声道,“此事乃楚藏主谋策划,他有罪;文武百官隔岸观火,冷眼以对,有袖手旁观之罪,其中更有官员作伪,此为包庇之私;我们算有遗策,屡屡中计,有推波助澜之罪;百姓也有罪,他们不辨是非,听风是雨,甚至目无法纪,光天化日下动手杀人。这么算下来,我们都是害死贺文焉的罪人,没有人能择得干净了。”
风迷了江令桥的眼,她忍不住苦笑:“你不是医者么,怎么现在把生死看得这么开?倒是把多愁善感的坏毛病扔给我了。”
容悦舔着唇角笑,他说:“那只是我难过的时候还没到,你想,两个人总得有一个释然一点吧?要是咱们俩双双抱头痛哭,那场面多诡异。所以啊,你得赶紧振作起来,我的眼泪快到嗓子眼了,最多一个时辰就该你来给我擦眼泪了。”
他总是诡辩得厉害,哄起人来也尽是些奇奇怪怪的话术,江令桥抿嘴低声一笑,撇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才不给你擦。”
“嗯?”容悦略微扬眉,把脸凑到她面前,“江令桥,你这可就不仗义了!”
江令桥抽回手,用宽大的兜帽遮住了脸,声音语焉不详地从棉布下传出来,带着些许和缓的笑意:“不过我可以找别人来给你擦……”
容悦伸手拨开她遮面的兜帽:“家丑外扬,你是不是傻?”
四下黑漆漆的,也静悄悄的,风把两人的发丝吹得纠缠在一处,连出口的话语也集聚了几分亲昵的意味。
江令桥睁着亮晶晶的眸子看他,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半晌又把兜帽拨下来,将面目遮得严严实实:“或许我可以找个地方躲个一年半载,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他不厌其烦地拨开兜帽:“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溜得倒是挺快啊!”
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弄着,很快,彼此心中多日来的沉郁,或明面上的,或心底里的,都随笑意稍稍释然了些,不再像被磐石那般压得喘不过气来,日夜受折磨。
冷风不断,云雾似是被吹散了些,微微有月光跌落下来,他们仰面躺在屋脊上,静默地看着月色愈来愈慷慨地洒向人世间。
“阿秋……”很久,容悦的声音似有些低沉,闷闷地在耳畔响起,“好累啊,你能抱抱我么?”
江令桥一仰头,便看到了那双愀然的眸子,有伪装不住的疲倦。她裹着毛绒绒的棉斗篷,伸出双臂,像只温顺的兔子拥入他的怀抱,搂得很紧。
他的身体很暖,有好闻的药草香,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头抵在他胸口轻微蹭了两下。
无边的沉寂,如水的夜色,相互依偎的男女静静卧在青黛的屋檐上,凛风穿林过,偶有木叶浮动,沙沙作响。
这一刻,心境得以片刻澄澈。 ----
第223章 分庭抗礼 == 贺文焉死了,韩仲被罢免,楚藏的手脚比从前放得更开,行事也愈加游刃有余起来。
只是,官稚显然不想让他好过。
吏部是个顶要紧的地方,几乎可以牵涉到朝廷中任何一位官员。吃一堑长一智,有了上回的教训,官稚首当其冲要下刀的,就是吏部。
“陛下,”容悦道,“数日前秘书省不慎走水,焚毁了不少典籍,上至秘书监,下至校书郎皆日以继夜、笔耕不息。只是差事实在繁琐,而那些受损的典籍又需尽快补上,时期紧迫,怕是……不太好办啊……”
官稚四仰八叉地侧躺在龙椅上,一个呼噜把自己打醒了,揉揉惺忪双眼,不耐烦地嚷道:“这种事也需要拿到朝堂上来说一嘴?人手不够就去借呗!怎么,还要老子帮忙请人么?”
“陛下,这……”容悦面露难色,“诸位大人们都有自己的差事……”
“怪事!老子还不信了,满朝文武这么多人,个个都能忙成狗?”他随手一指,睨着吏部尚书道,“就那个,对——吏部!别人怎么不似这般矫情?人家事事做得风生水起,你难道不会低头求求情,提二两猪肉上门意思一下么?同是入朝为官,他还至于连人带礼把你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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