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道这位蝶神殁于大悲大嗔,所以死后魂魄不散元神不归,整日游荡人间,穷极山海寻找执念缠身之人作为下任蝶神宫的主人;有人道云端天外有座仙山,名唤苍梧,蝶神宫便坐落于此。此地奇峰险塞,兼具世间最高的峰峦与最深的裂谷,名为苍梧之巅与苍梧之渊;更有人道,苍梧之巅有座精巧的露台,唤作“摘星台”,是以苍梧之巅太过高耸,站在亭中便可伸手揽月摘星而得名,被无数修道之人称为“天上人间”。
但传闻终归是传闻,纵使它在坊间传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也从未有人寻到过苍梧山,亲眼见过蝶神大人,踏足过比肩青天的摘星台。
然,山河海海,有心者求而不得,无心插柳之人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本是一心求死的,却于阴差阳错间向死而生了。脸上身前的血迹犹在,昭示着那些残酷的现实,夏之秋缓缓站起身,四下众生环绕,头顶云烟成诗,脚下万人跪伏。
苍梧之巅楼台高锁,拾级而下,每一阶,都丛生着咋舌瞠目的蜕变。
第一阶,血色消融,伤痕不残,雪肤花貌,玉骨亭然。
第二阶,青丝如瀑,云髻半绾,玉冠藏珠,馥佩钗环。
第三阶,玄衫始见,光华漫染,蝶衣华彩,万里祥团。
行至第四阶,背脊之处灵光弥散,一双巨大的冥色翅羽忽然破茧而出——天地间惊雷巨电,飓风骤起,血色星云敛聚,风云大作,日月狂啸,四海八荒似乎要被生生撕裂出一道深渊裂缝!
“恭迎蝶神降世——”
高台之下,万人亢声,俯首低眉,甘以称臣。那声音振聋发聩,空谷传响,似是来自万丈之下的地底,在尘封了百年千年,在镣铐了千秋万代之后重见天日,发出的一声足以让山河为之一振的嘶吼。
夏之秋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转过身,回望山川河岳——烟岚云岫,郁树葱葱,草木蔓发,春山可望,似乎入目尽是好风光。胸膛里的那颗心并没有凉,还在沉稳地跳动着。右手抵入些许痒意,她缓缓抬起手,目光凝滞于指间那只墨色蝴蝶——
它是何时栖停的?
天不言而四时行,地不语而百物生[1],弱小的生灵翕动着,某一刻忽然腾空而起,于天地之间振翅雀跃,乘着风一点点飞向目光再也探及不到的地方。
***
夏之秋终成蝶神,可蝶神宫却不是她的家。这里的人很多,却只知服从命令,而没有灵魂。她并不知道蝶神选中自己的理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无边孤寂包裹着她,她还活着,灵魂却已经死了。
在蝶神宫待了几日后,夏之秋走出天上人间,去了一趟国师府。
荒凉、败落——这是最先映入夏之秋眼帘的印象,当昔日荣光不再的时候,短短几日便可以让风光之地腐朽如尘。
楚藏死了么?应该早已不在人世了,她还记得他濒死之际自戕的画面,红艳艳,血淋淋。
如今他葬身何处?夏之秋不愿忆及这个问题,她的心有些疼,不知是因为他的死,还是因为怜悯仇人所承受的责罚。
她最终回到了那个生活多年的夏将军府。
府院犹在,却门庭紧闭,了无生气。她推开门,缓步走入其中。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万念俱灰,满心仇恨;如今重游故地,仇恨散去,只余一潭沉寂的死水,如这偌大的宅子,有其形,无其魂。
行走在夏府中,这里的每一寸石子草木都熟悉得令人心中酸楚。凄凉的风撩动了夏之秋的衣袂,零星落叶被卷积而起,她的腰上系着白绦,身前黑衫叠白衣,宛如仍在孝中。
母亲爱梅花,父亲不懂风雅,却在很久很久以前,曾亲手为她种下过一株三角梅。母亲望着树不住地发笑,却什么也没说,父亲也是后来才知晓,三角梅与梅花,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但从那之后,三角梅便成了母亲最爱的花,而爱屋及乌,它也成了父亲的心头好。来中都时,故人已逝,最初的那棵树已经亭亭如盖,临走前父亲取了三角梅树上最好看的一根枝条,连带所有的相思一同种在了中都的将军府,多年时光如白驹过隙,今已攀檐走壁,蔓上楼台,长满了一庭院。
夏之秋屈膝跪在了树下,眼泪从脸庞滑落,弥散在冷风里。她没有用刀具,也未凭借什么石器,就那样徒手刨着树根处的泥土。她本是那样一个爱干净的人,如今却什么也不顾了,无声啜泣着,一点点扒开那早已板结坚硬的土石,哪怕被划伤也毫不在意。
不知过了多久,刨开的泥土堆积成高高一摞,她才看到那坛尘封多年的酒,那是未出世之前,爹爹和娘亲一同埋在三角梅树下的女儿红。
幼时曾见爹爹一个人于树下埋酒,她问他这是什么,爹爹的声音很疲惫,他说,这是娘亲留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
“阿峥,若是我们以后有孩子了,你希望他成为怎样一个人?”
“如果是个小子,那就教他横刀跨马,做个小英雄!”
“那若是个女儿呢?”
“是女儿的话更好!便教她骑马射箭,做个女英雄!”
抱着那坛酒,夏之秋的眼泪簌簌而落,酒坛上褪了色的红绸布被泪水洇湿,她仿佛又听见多年以前,娘亲在油尽灯枯前的最后一句叹息——
“将军,我要走了……”
从前向往自由的时候满身羁绊,如今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似乎得到了那所谓的自由,却再也快乐不起来,好像想要的都有了,却又好像什么都失去了。某一刻,夏之秋忽然理解了江令桥,理解了初见时她那身寒潭深不见底的孤独和悲凉。
她的从前,自己的现在——她们是深渊中殊途同归的两端。
行思至此,泪水涟涟。有一道锥子在她的心里一下一下地凿着,凿出往事,凿开她余生的无尽孤独,凿得血脉筋骨尽数朽烂,一个念情念旧的人,如何过得好什么都没有了的余生。
人若是一心求死,便是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一遍遍在心中描画死亡的美好。当子夜亮如白昼,死亡便能同新生一样绚烂。既然都已经平淡了,仇也报了毒也服了,何必要让自己经历了一次陨灭之后,却不能长眠不醒,还要在人世踽踽独行呢?
她最后去了一次东乐街——那是这么多年来,唯一可以让她偷得半日慰藉,随性做自己的地方。
出阁前,足不出户是高门贵女的一项美德,入中都这么多年,夏之秋出门的日子屈指可数,平日出府也需得幂篱遮面,很多时候,她只能在府里撑着脸仰看头顶那片四四方方的蓝天。而其间唯二不会被人诟病的出府缘由,一是去寺庙祈福,另一个便是向贫苦之地布施。
那是年少时期她所能企及的最自由之处。
多年以来,她亲眼看着这里的小娃娃长成孩童,看着家徒四壁的穷人有了可以糊口的手艺,看着学堂和学子愈来愈多,看着贫瘠的土地上开出希冀的花来。
只是朝廷的弊病一日不除,就还会有逃难的人在这里扎根。
如今老师成了皇帝,终有一天可以改善这种局面,她的最后一桩心愿也算是了了。
走在东乐街的街头,过往的种种回忆涌入眼前,夏之秋想起了那些日渐遥远的从前。她是个极其念旧的人,一个人守着那些回不去的回忆好好活着,她做不到。
死才是她最好的解脱。
遥见不远处人头攒动,伴着阵阵热粥的香气,夏之秋知道这片疾苦的大地等来了新的守护神,有人延续着她从前的所作所为,重新给予人们希望。
然而就在她了却所有牵挂,停下脚步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一个不经意的眼神擦过,却让她的身子忽然僵住——
她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1]出自唐代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
第231章 茶烟鬓丝 == 夏之秋猛然回头——她看见那一叠一叠的人潮之后,那个正在施粥的女子,粗缯大布,头巾束发。热粥的水汽扑落在女子脸上,寒意森森的冬日里,她不知疲累,一碗一碗地盛着粥,再一碗一碗递出去,额头已然沁了一层薄汗。
是灯青。
夏之秋的眼里蓄满了泪,她甚至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缓步向那个熟悉的身影走去,以期可以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是她,是她。熟悉入骨的人,原来只需要凭借一抹眉目,便可以将她于人海之中一眼认出。
“姑娘仁心……”
眼泪在地上砸成了一朵柔弱的花,夏之秋在重重人潮前停驻下脚步,熟悉的身影即在眼前,她的言语哽咽而破碎。
“山高路远,风尘仆仆……我跋涉已久,途径宝地,可否舍我半碗清粥……”
闻声,正低头盛粥的灯青心忽然一颤——那熟悉的声音,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抬起头,目光里氤氲着震惊,微张着口,却说不出话来,见到夏之秋的那一刻眼圈立时红了起来。她笑着,哭着,向故人迎面奔来,在这个深寒冷寂的季节,带着无尽的相思与怀念。
夏之秋张开怀抱,与她紧紧相拥在一起。从灯青半大时来到自己身边的那一刻起,她们从未分别过这么久。她曾以为她永远离开了自己,以为从此阴阳两隔再不可见。功德累世,上苍慈悲,救了灯青,也救下了自己。
深陷泥沼的人,甘于沉沦的人,有了可以呼吸的理由。
“太好了……太好了,你还活着……”夏之秋抽泣着,紧紧抱着灯青不肯松手,她太害怕这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梦醒之后,一切又会重新回到她害怕的样子。
灯青或许也有话想要同她说,可她说不出话,只能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夏之秋听不出来,也不知道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当日那支锐利的簪子扎破了她的喉管,鲜血喷涌而出,能够保下性命已是万幸,不敢再奢求其他。
“不必说话了,免得伤口裂开。”灯青的颈间缠着白麻布,夏之秋握紧她的手,“你写下来,不急,我哪儿也不去,我陪着你。”
灯青擦去眼泪点点头,她捂着隐隐作痛的伤口,以地为纸,以枯枝作笔,一笔一划地将近日来的经历告知于夏之秋。
原来,那日白道一击看似凶险,却因为伤口偏差而存了一线生机。灯青失血过甚,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农户家,伤口被悉心医治过,只是永远失去了开口说话的能力。
是白道救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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