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好皇帝实在比装疯卖傻难得多,官稚真正掌权以来,才深知朝廷的隐疾有多深。尸位素餐的冗官却不可一刀切,从前追随楚藏的部下也不可全部裁撤,为免朝纲不稳,只能徐徐图之。这些时日以来,官稚需得借故将他们逐一调离中枢,空余出些许官职,再寻合适的缘由令假死的旧人还朝——这是一项浩大的差事。
较之于他,李善叶倒是清闲得很,然而虽没什么要紧事,却有心病——江令桥近来并不好。
容悦离开的一整个月里,她不流泪,也不哭闹,总是一个人淡淡地坐在悲台窗边,如从前那般一杯接一杯地饮酒。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可每个人都知道她心底里的难过。有人来时她会说会笑,人走了又将自己重新包裹回那份孤独的天光里。
李善叶甚至连如何开解她都不知道,见她一日消瘦似一日,心里比谁都着急。
阳光好的时候,江令桥会在小园中独自坐着。香囊垂挂于腰间,一个人一言不发地仰首望着碧空如洗的苍穹,一坐就是一整天。
残冬了去,今日春风骀荡,天朗气清。
衣袂随风浮动,李善叶的脚步停了下来,见她如此,不由地轻叹了口气,而后抬步缓缓行至她面前。
“哥,”见他来,江令桥莞尔一笑,“你怎么来了?”
她笑得澄明,似乎阴霾不再,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欣然提起酒壶替他斟了一杯酒,酒盏徐徐抵至他面前。
李善叶并没有接,只瞥了一眼,而后淡淡地开口问她:“人死不能复生,你打算这样下去多久?”
江令桥的笑忽而凝在了脸上,她抬眸看他,强作镇定地继续笑道:“每日喝得下吃得饱睡得着,这样不好吗?”
“当真是这样么?”他负手而立。
风吹不走凝固的寂静,却拨动了少女的心事。多日来,没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在她面前显露过,她也逼迫自己不要整日沉湎于回忆,可有些东西就是在脑海里赶不走,日日夜夜折磨活着的那个人。如今被一刀剖开,太平龟裂,血肉毕现。
“哥……”江令桥掩饰不住,眼尾泛了红,仰看他时,一滴眼泪悄悄滑落,“我好难过……为什么……”
她的话里带着哭腔,目光可怜。李善叶大抵是想到了什么,心有触动,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世间险阻重重,情关最绊人心……”
“我知道这样不好,我也不想这样的……”江令桥哽咽地摇着头,“可是,可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从前每日都能见到,心里便也习以为常了,哪怕是独自入宫时相隔两地,却也念着日后总会相见,心里并没有多难受……可是哥,他死了,永远回不来了,我再也没有念想了……”
李善叶的手缓缓停了下来,他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发了怔。
“阿爹阿娘过世时我也如这般肝胆欲裂……”江令桥流着泪问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可再难终究也熬过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只要时间足够漫长,哪怕五年、十年,也就不会再这么难过了……”
“不……”李善叶忽而轻笑了笑,望着远方缓声道,“纵然百年、千年,你依旧还是会难过。哪怕日后笑脸迎人,也不是那道伤消失了,而只是藏起来了。心里的伤疤是永远好不了的,血冲着它,刀磨着它,回忆有多久,痛苦就有多久。”
他的话里似有深意,却令江令桥感到陌生,面孔仍是那张面孔,只是神色全然变了,再不像记忆里那个熟悉的兄长。她站起身下意识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正欲再问些什么,然而下一瞬,一道蛮力忽然将她向后一拽,再睁眼时,李善叶已经凛然护在了她身前。
“你是什么人!”他的眼眸里藏着深深的敌意。
面前的“李善叶”并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抬手随意捏了个诀,眼前忽然闪过一道耀目的灵光,亮得江令桥有些睁不开眼。
须臾,光芒自他身上缓缓退去,与此同时,真身一点点显露出来——
那是个华贵独绝的男子,剑眉星眸,身材颀秀,一席玉色长袍如翠竹临风,算不得多庄重,可也有一份闲雅的气性。单从模样来看,比李善叶大不了多少,然而却满头华发,浑身的清冷气。
“你到底是……”
李善叶话还没问出口,身后的江令桥却忽然道:“青帝?”
她定定地看着他怀中抱着的白狐狸,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而出。
“魔尊李善叶,久仰大名。”青帝说着,抬起怀中小狐狸毛茸茸的前爪向他扬了扬。
“魔尊?”李善叶蹙起了眉,面色虽有所和缓却仍不失戒备。
“巫溪身死,元神炼化的魔气不断下沉,辟出一方至浊之地,至此魔界初成,而你是世间唯一的真魔,更是魔界新的主人。”
然而未曾料想到,李善叶不仅对此兴致缺缺,还肃戾着脸再次诘问:”你为何来此,为何还要化作旁人的模样?仅仅是为了说这无关紧要的三两句话么?”
“自然不是,本座今日……”青帝唇角微扬起,转而看向江令桥,“是特地来找她的。”
江令桥的目光追随着他,见他笑着坐下,悠然举起案上的酒盏,缓缓饮酒入喉后,这厢才堪堪开口——
“容悦乃我仙族中人,仙界有他自小居住的高门仙邸,有他读过的医经药典,更有他行过的千千万万条路。人死不能复生,江姑娘若是真的看重他,心中割舍不下,可否愿意登九天入仙宫,去看看那些还未弥散的遗迹?”
字字句句都像是灼热的火,酸楚涌上鼻腔,江令桥忍不住质问他:“明明阻止邪魔祸世便能渡劫,可为什么邪魔死了,他反而丧了命,这不公平,不公平……”
青帝没有说话,耐心地等到江令桥心情有所平复后才缓缓开口。他的语气平静如水,道:“五感俱失是邪魔祸世一劫的余难,只不过承受这难关的只有容悦一人。江姑娘,本座是看着容悦长大的,同时他也是医仙血脉的唯一继人,所以,不论是于本座而言,还是于整个三界而言,他的死都是莫大的折损。今日来寻你的缘由也在于此,正是因为对容悦亡故的不忍,所以才希望他所爱之人可以过得不那么痛苦……”
每每听闻那两个熟悉的字,江令桥的泪总是忍不住流下来。
青帝窥伺着她的神色,顿了顿,站起身问:“江姑娘,你愿意去看看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吗?”
腰间的香囊穗子随风轻轻跃动,江令桥隐忍得太久,她没有回答他,却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李善叶看了看她,又抬眸看了看这位云淡风轻的天地共主,他知道,青帝是在给她一个好好活着的念想。
他缓缓走过去,在将要穿过时停了下来,微微偏过头,附耳言道:“你的条件是什么?”
青帝扭头轻笑出声:“与聪明人说聪明话就是省心。”
李善叶回头看了一眼江令桥,沉声道:“她会去的,我也希望她去。说吧,你想要什么?”
“多年前巫溪一念行差踏错,由恨入魔,这才有了如今这场祸事。而你不同,你是因由仁爱生魔,在抵死解救亲妹时悟得魔道。爱虽绊人心,但有的时候,爱的力量可比恨强大太多了……”青帝抚了抚怀中狐狸的脑袋,漫不经心地笑道,“仙界通包容之术,人族善智慧之能,鬼界掌忧惧之道,而魔族行毁灭之力。如今魔界初成,三界化为四界,难免要未雨绸缪些。不过本座也并非什么贪心不足的人,只要魔界肯向仙界俯首称臣,许诺本座安分守己,本座亦可保证天下四海升平,万年无虞……”
他的目光一点点移向李善叶:“魔尊意下如何?”
“可以。”李善叶答应得很快,并没有什么犹疑,“天下求和已久,安宁人人心向往之,这个条件我可以答应你,只要我在位一日,便一日不会让魔族之争乱了法度。”
青帝眯起眼睛笑了笑,撩袍挥袖将怀中的小狐狸抱得更高了些,小家伙舔了舔嘴,毛茸茸的脑袋直蹭他的脸颊。
“放心,本座会替她净化体内的魔性,待到修炼得成那日,不必历劫自可飞升,届时便能堂堂正正入九天。只是这修炼之期有多久,就看她的悟性了……”
李善叶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江令桥的背影——
“如果可以,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飞升那日……”
“有念想的人,总比一无所有的人怕死些。”青帝的唇角缓缓漫出一抹笑意,脸上露出得逞的神色——
鬼臾区这老家伙要是知道容悦已去的消息,定会与他拼命,这下倒好,有人肉靶子替他去给鬼臾区递噩耗了。 ----
第241章 佳期如梦 == 灯青死了,换回了整个天上人间的苏醒。
夏之秋蝶神之力恢复,蝶神宫千千万万子民的灵魂也随之归来。可是苍梧山高处不胜寒,那里终究不是她可以长久栖居的地方。
之后的日子里,她一个人走完了很多地方,也看过了很多山川草木,南疆大漠风沙连天,在那里,她虔诚地祭拜了孟卷舒的遗骸。
南疆与宁国是完完全全两处景象,中原芳草鲜美山水明丽,而贵妃心心念念多年的南疆,却是个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不毛之地。
孤凄之地,最抚世间悲凉人的心。浑黄的风撩起夏之秋的衣袂,她穿行于大漠之中,某一刻忽而闻见一阵轻扬的琴声。
夏之秋周身一颤,蓦然回首想去寻那琴声的来处,可黄沙漫天看不真切,唯有向里走,再向里走,方才隐隐望见一群模糊的人影。
弹琴之人功底深厚,一听便是自小磨砺出来的功夫,琴声虽不及夏之秋造诣高深,却也到了足以傲视群芳的境界。且此人必定极爱古琴,从那些连绵不绝的曲调里,她听得真切。
夏之秋一路奔走,拨开层层浓云,在乐声的尽头看到了一个面目憔悴的年轻女子,唯有在瞑目弹琴时,才能在她的眉目之间窥探到凄苦之下片刻欢愉。
而那张脸,夏之秋永远也不会忘记——
“宋景玉……”
话音落,弹琴之人的手明显凝滞了一下,于是琴声止,女子缓缓睁开了眼睛。
上次相见,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夏之秋从未想过此生会与宋景玉重逢,眼见许多南疆侍女簇拥着她,其间有幼子哭闹的声音,而宋景玉小腹隆起,似乎又有了身孕。她与从前很不一样了,那曾萦绕于眉眼间的清高和骄傲被消磨得一丝不剩,如今只徒留散不去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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