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人啊!他是百姓父母是朝廷命官啊!又不必顾及其他,只需埋头将爱民如子这一件事做好便足以,怎么忍心让数万百姓掩埋于饥荒之下?怎么忍心让一个黄发垂髫的女孩,以残破的孤魂去寻亡故已久的母亲?
真不该让他死得这样痛快,合该用法术护住他的意识,再将那几只恶犬寻来,剖开他的肚子,衔出肝肠来,嚼碎他的髌骨,掰开那只知享乐的嘴,扯下舌头,待恶犬们酒足饭饱,再剔下眼珠来给它们做解腻小菜——那该是怎样一场丰盛的饭食啊?
“你要去哪儿?”
空荡的屋子中,江令桥声音一凛,冷峻地看向地面那团贴地游走的云雾。
云雾闻声惊觉,知道被发现了,猛地冲向门外。江令桥抿唇,飞身从床榻上跃了下来,一身妃红,青丝如瀑,一把扼住那团云雾。云雾疼得皱缩成一团,登时现了原形,是个男人模样,正佝偻着身子颤抖,后颈被江令桥牢牢攥着。
“想出去啊?”她阴惨惨地笑着,掀起眼帘淡淡看他,“好啊,我成全你!”
说罢,拽着他的后颈向门口走去,衣袂纷飞,就连风都嗅到一股浓烈的杀气。
她一挥袖,门应声甩开,砸出巨大的哐啷声。满身杀意如同一张猩红色的怨网,自身后乍然升起,织连、延伸,猎杀四面八方,直逼天地!
江令桥走出门外,外头仍是黄昏,天还没有黑多少。她携着徐斯牟的魂魄,冷面阔步向前。草木花叶,亭台院落,走着走着却尽数向后退去,虚化于无,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黑暗,幽长,寂静得可怕。
这里是酆都罗山,再往前百里便是无间幽都。沿途布满阴沉沉的黑色,隐约有淡淡的惨红和苍白之色。尖锐的山峰诡谲地扭曲着,犹如深渊巨兽的利齿;枯木的枝丫痛苦地向天空仰望,宛若从活死人口鼻中抽出的桠条;跨过葬头河,可见大片彼岸花鬼魅摇曳,向两畔倒伏,生出一条无垠的黄泉路来;身后河水血黄浑浊,身前虫蛇遍地,腥风扑面,立上片刻,便足以皮骨悚然。
江令桥沉声笑着:“徐斯牟,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我精心为你准备的新居,喜欢么?”
单单让他死可远远不够,不够赎其业障,不够解心头之恨。她要的不光是让他肉身焚散尸骨无存,更要将其魂魄碾作齑粉,彻底消弭,要让他永远消失,永生永世不得再入轮回!
“虔州的子民们!”江令桥仰首高喝着,“大慈大悲的徐大人来看你们了!还不快快出来接见,有仇报仇,有冤报冤!”
一语毕,未消多时,便有凄厉声起,自渺远之处群起,属引凄异,空谷传响,似在吟哦着些什么,初识听不真切,及尽了,恍若渔阳鼙鼓动地而来,喃喃之声震得动山摇——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借问何为者,人称是内臣。朱绂皆大夫,紫绶悉将军。夸赴军中宴,走马去如云……”
“樽罍溢九酝,水陆罗八珍。果擘洞庭橘,脍切天池鳞。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1]
而后成千上万团青灰色、黛蓝色云雾游荡而来,曳地潜行,似万流入海,奔腾激越。所至之处,彼岸花尽被碾折零落,入土为泥。亡魂翻卷,上行盘旋呼啸,花魂被碾作尘。失了冤魂欺压,花茎又亭亭而立,妖冶的曼珠沙华再一次孕育出了新的黄泉之花。
无间幽都,这个入殓亡魂的地方,终年盘踞着不肯轮回的冤灵,夜越深越热闹。可想而知,若是子夜前来,无需一双阴阳眼,便也足以窥见无数亡灵盘旋啸叫。一个个引颈虎口,势要吞没整个天地。
但此刻,也可见一斑了。
“泪眼忧民方为圣,血书写尽史书来!”[2] 江令桥擒着徐思谋的魂魄,向头顶亡灵高呼,“百姓们,生前不知饥饱,用完这顿饭,自当归去,转世为人吧!”
说罢,将手中那缕游魂向远处奋力一掷,魂魄便团成团向前鼓碌碌地滚了过去。空中敛聚着的万千亡魂发出凄厉的笑声,一个猛子尽数扎向那瑟缩着的云雾。
江令桥转身离去,身后是什么景象不关心,只闻见耳畔似有彼岸花香。 ---- [1]这两段诗出自唐代白居易的《轻肥》
[2]这句诗不记得在哪里看到的了,现在居然找不到出处了……宝子们要是知道,欢迎告知我一声!
第49章 月黑风高 = 江令桥回来的时候,已是更深露重,夜半子时。
在寂静无人,深邃幽长的长街古道上,月华洋洋洒洒落了一路,映得四下苍白,像是铺了满地的寒霜。
她就这么悠悠地走着,负着手,或是仰头望月,或是垂眸看石缝中冒出来的零星草木,似是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模样,却又叫旁人看不出分毫。
游荡了许久,终是回去的方向。约莫数十丈,远远地看到宅院门口的石阶上,一个人静静坐着,身着一身素色衣袍,应是在门前等她。漆黑如魅的夜里,明定定的,叫人一眼便能瞧见。
江令桥走上前,见容悦头卧在臂弯处,睡得熟了,呼吸均匀,手中还握着一根聊以寄慰的狗尾草,像是在等人,故人久不归,便长坐于此,天明到天黑,坐了许久许久。
她蹲坐在阶下,头撑于肘处,极缄默而认真地仰首看着他。
认识已经有些日子了,还从未见过他睡着时的模样,现下看来,与平日里相差无几,只是脸上没了喜怒哀乐,倒教她有些不习惯了。
看了半天,不由地计上心来。她偷偷抽了他手中苍翠的狗尾草,半弓着腰,一手扶膝,一手拈草去搅乱他的鼻息。
睡梦里,容悦猛地皱了几下眉头。
她掩口吃吃作笑,不料面前之人突然醒了,惊立而起,她一个没留神,后脚失了支撑,向后仰去,连带手中的狗尾草也飞了出去。
而下一瞬,手心一热,容悦凌空拽住了她的手,将她拉了回来,另一只手则稳稳接住了那根飘飘无依的野草。
江令桥作势立稳了身子,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多谢。”
容悦将狗尾草塞回她手中,笑着呛她:“害人终害己!”
江令桥眼睛一眯:“好啊,你根本就没睡着!”
“那当然,习武之人最忌酣睡,若你起了歹心,我岂不是白白做了四景的宵夜!”
大眼瞪小眼,两人互相抱肘对峙着,片刻,忽然心照不宣地同时笑出声来。
“你没受伤吧?”容悦围着她转了一圈,一会儿掀掀她的头发,一会儿抬抬她的手。
“没受伤,”江令桥转了一圈给他看,“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能拿我怎么样?”
“好,那就好。”容悦喃喃着。
“对了,”他复问道,“徐斯牟怎么样了?”
“自然是死了,”江令桥抱肘,口气轻描淡写,“死得透彻,挫骨扬灰,永远也别想再踏入阳间一步。”
“嘶——”容悦倒吸一口凉气,“江姑娘果真狠辣,好手段!”
“所以现在……”江令桥看向他。
“还剩最后一件事……”容悦接道。
***
丑时,四下漆黑一片,坊间早已熄了灯睡下,而唯有一处,仍是灯火通明——
徐斯牟私宅。
容悦擒着一个眼蒙黑布,双手背缚的男人,对江令桥道:“最后一个了。”
而后往前一推,那人一个趔趄向前栽去,跌坐在地上。嗯?怎么软绵绵的?身子一蛄蛹,才发现自己倒在了人堆里。
他支起身,破口叫嚣道:“你们是谁!你们要干什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还想不想活了!还不快快给我松绑!否则有你们好果子吃……”
话还没说完,一把剑脊猩红的冰冷长剑就抵在了他的颈侧,那人身子一颤,登时闭上了嘴。
相比于他,屋里其他三个人就显得淡定多了,同样的场景经历过三遍,早已见怪不怪,老老实实地在一旁坐着。
那人吓尿了一半,又生生憋了回去,汗如雨下,抖如筛糠:“侠士,侠士,刀下留情,我我我,我是虔州刺史,你想要什么,你告诉我,金银财宝,美人姬妾,都好商量的啊!只要你想要,我,我我一定竭尽全力献到您手里。您,您大人大量,留小的一条狗命,我全家必然重谢啊……”
之前竟不知他嘴皮子这么顺,江令桥冷笑一声,抬手,手中华光起,地上四人面上的黑布条应召落下。
“各位大人,好久不见啊!”她笑如春风。
眼睛被蒙了许久,一时还有些混沌,他们眯缝着眼,很废了些时候才缓过来。
“是你!”
瞧清人面之后,众人惊得后一仰。这不是徐斯牟的新相好吗!昔日见她,一贯是浓妆艳抹,婀娜生姿;今日再见,略施粉黛,一席青白绡纱长裙,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嗯……身后还立着个玉面小白脸。
“江姑娘,你这是要干什么!”刺史见是个女流之辈,瞬间就将刚才那一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现下又中气十足起来,“徐大人视你如珍宝,我们可是徐大人的左膀右臂,你这么做,怎么对得起他?还不将我们快快松绑,好生送回府上!”
“哟!大人,”江令桥把四景打横在手中把玩,“你不会天真到以为,还能回得去吧?”
众人闻声一颤,向后缩了缩脑袋,刺史深吸了一口气,大着胆子结巴道:“你,你要干什么?我们,我们是朝廷命官,这……这是杀头的重罪!你……”
他越说越没底气,哆哆嗦嗦地加了句:“你可别冲动……”
江令桥背过手去,颇为满意地四下踱了几步:“大人,你们看看这个地方,有没有觉得……或许,可能,大概,有那么一点点……熟悉?”
此话一出,众人才想起来打量打量屋内的陈设。然而看了片刻,忽地倒吸一口凉气:“这……这这……这这这不是……”
“是我们给徐大人置办的宅子!”
说时迟那时快,江令桥一个反手,四景划破空气狠厉劈下来,牢牢嵌在了地缝里。
“我告诉你们!”她的口气一下冷得如坠冰窖,“别以为我不会杀人!我既然敢在这里造次,便也没想留有余地!不用心心念念你们的徐大人了,他早已命丧黄泉,没有那个闲心来救你们!”
这一声带着猎猎杀气,众人一下被吓成了四只耷眉顺眼的鹌鹑,喘着粗气不敢说话。
“是谁指使许卫下毒的?”江令桥眼神冷冷地扫过每一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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