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兄台。” 楚明玥接过长箭,侧目致谢,恍惚间感受到一束危险的光。她闭了闭眼,定睛再看,升腾起的迷离酒意登时就消散。 宣珩允站在那里。 他一袭玄色束腰锦服,几乎要融进夜色里,通身竟无一配饰,就连从不离身那块玉牌都未带,趁得本就夺目的脸愈发冷白。 他面容沉湛,眸底的温润凝成冰霜,不知看了多久。 楚明玥一触上那双漆深的眸,片刻怔仲,心底猛地一提,随即又无谓放下。 正是要他动怒,迫他下旨。 方才一事若是再添油加醋传上一传,最好再传入当朝那几位大儒耳朵里,就更好了。 开过刃的长羽箭随即搭弦,弓挽至满月,箭哨“嗡”一声,顺箭风看去,已然贯穿靶心。 一声口哨嘹亮张扬,是方才的古纥青年,“阿依诺人好看,箭术也好看。” 这回楚明玥听清楚青年给的称呼了,只是后边的话浓重的口音几乎要辨不清他在说什么。 她扬起精巧下巴,朝青年飞去一个神气凛凛的眼神,大方回应,“过奖。” 这个举动如有实质,变成锋利的箭簇穿过宣珩允的正心。 他紧紧捏着手中锦盒,清润的眸底翻涌起黑沼,灼烧的火焰卷起通身血液直冲脑骨,震得他理智尽失,他只想把楚明玥带走。 这些人的目光不配落在她身上。 她的眼睛怎么能看这些不相关的人呢,她从来只看自己。 他们太多余了,通通都得死。 这个念头一经迸出,瞬间就把他自己吓住了。宣珩允咬破舌尖,逼使自己维持理智和清醒。 阴翳一晃而过,他再次笼浸在清霁润泽的气息里。 “回去。”宣珩允跨过栅栏过去,伸手欲把楚明玥拉离人群。楚明玥退后半步躲开,她躲闪的动作让宣珩允一怔。 “陛下深夜私访,可是到宗人署送诏书的?”楚明玥扫一圈众人,又垂眸注视着他手上深色盒子,压低声音笑吟吟的,仿佛在说一件趣事。 这声音,栅栏外的路人听不到,柳舒宜却是听得清清楚楚。 看热闹的路人太多,她给自己免去见礼,挽着楚明玥的手臂在怀,很是好奇瞧着新帝手中的小盒,“深夜送诏书,陛下可是觉得白日里难为情?” 柳舒宜掩鼻一笑,“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莫觉得难为情,皇家也是人嘛。” 宣珩允冷白指骨扣紧锦盒,极力维持往日一样的平静,“朕来接贵妃回宫。” 朕,贵妃。 听听,总不过是虚妄一场,囚于身份。 “此前是朕,错了。”宣珩允声音低涩,喉结艰难滚动一下。久居高位让他说不出示弱的字。 楚明玥敛尽笑意,凝视那双温润眸子,“陛下,您莫非是认为,合离尚有回转余地。” 作者有话说: 阿依诺这个称呼是我随便编的,古纥也是我编的,求不过于考究哈~ 这周榜单字数够了,周三请假一天,周四早上九点正常更新,这是最后一次因为压字数请假,以后都不会了
第20章 20、20 接踵相连的摊位挂着盏盏油灯,柔黄的光线在漆冷的冬夜笼下一层明暗不匀的细砂。 宣珩允幽深锋利的眉目半隐在昏沉的光火里,晦涩不明。 “朕只当你怨气未消,”宣珩允声色黯然,“才会默允明玉散播谣传,那些流言朕会处理掉。” 他何尝识不出楚明玥是否在说气话,不过是九五之尊的身份让他认定,只要他不许,她就无辙。 “往常是朕轻视你的感受,此后不会了。你既是朕的妻,朕便会护你一世,此生绵绵不绝,朕不罢手。” 服软的话一经开头,后边就流畅顺口得多。 楚明玥抬眼,诧异注视着宣珩允,先帝逝前一诺,他倒是执着。 二人此般对峙,栅栏外围观路人渐渐有了骚动,议论之声渐起。忽然一声嘹亮口哨响起,古纥青年踏过栅栏走来,手上拎着未起泥封的酒坛,这可不是方才那等果酒,是辛辣醉人的红高粱。 他咧嘴一笑,露出白盐一般的牙齿,高挺的眉骨下眸亮似星,酒坛往宣珩允跟前一举,“阿依诺是我的,你要抢,先喝过我!” 看热闹的人群里有人鼓掌,起初三三两两,逐渐掌声越来越响,“斗酒!斗酒!” 大宛民风开化,逢中元、乞巧,若有夜游赏灯的姑娘、郎君互相瞧上了眼,姑娘家的兄长便提着壶酒和这郎君对饮,话聊得投机,小舅子这关就过了。 路人不知三人身份,只当一身奇装的古纥青年是楚明玥的亲人,虽不是节日,一窝蜂开始起哄。 宣珩允敛眸瞧了眼递过来的酒壶,又抬眼审视面前异族青年,青年五官深邃、肤色稍深,是古纥族出众的相貌,他移开视线,心底莫名生出敌意。 楚明玥偏头笑盈盈瞧着,未制止。 宣珩允从不饮酒,任凭她如何劝,他都稳如磐石,滴酒不沾。他非不会饮酒,只是怕酒后失言。 尚在东宫时,那次楚明玥端着掐金的嵌珠酒斛劝得猛,宣珩允拂袖冷面,厉色道:“孤不饮酒,恐酒后失言。” 然同床共枕仅他二人,他这是防谁呢。 古纥青年看宣珩允不予理睬,就急了,把手上酒壶抵上宣珩允胸膛,“拼酒,喝不过,阿依诺是我的。” 这是关乎男人尊严的大事。 柳舒宜双手抱怀,坐上观戏,两颊耳珰轻晃,说不清的风流,“陛下,这许多人瞧着呢。” 周遭“拼酒”呼声连连,越来越多出来吃夜食的人被吸引过来,后来的人推搡着前边人,摊主细脆的栅栏几乎要被踩倒。 老翁原本躲在摊位一隅,见容貌俊美的男子似是撇不开面子,就颤巍巍上前劝慰,“郎君若是真心相待这位姑娘,就把酒饮了吧,围这么多人,郎君想带姑娘走出人墙,没那么容易。” 宣珩允闻声不动,面色沉静扫一圈围观路人,“崔旺……” 突然一声嗤笑打断宣珩允的话,柳舒宜不甘道:“陛下莫不是要叫京兆尹过来驱散百姓?可笑郡主为你改变诸多,你却连为她破例饮一口酒都不肯。” 楚明玥站着,站久了不耐,怎让这人平白毁掉一份好心情。瞧宣珩允被人起哄、为难,幸灾乐祸不至于,但也断不会再为此人揪心,只觉浪费自己夜游的好光景。 “柳姐姐,我们走。晚了怕是喝不着牛肉汤了。” 楚明玥一手拉着柳舒宜提步就走。 宣珩允欲追,被古纥青年以身做盾挡住去路,“你不喝,阿依诺,我的。” 宣珩允凝眸平视青年,只嫌多余,掩在阔袖袍里的右手不动声色握住袖剑,他所维持的清霁温润迸出细痕,就要碎了。 崔旺瞧得心惊胆战,恐陛下会当街手刃拦路障,一边往覆着厚厚一层冰雪的连绵屋檐瞻望一圈,试图提醒隐于暗处的黑衣骑,一边又要低声下气替陛下拖住贵妃娘娘。 “让开!”声音低沉暗哑,有森森戾气悄悄溢出。 古纥青年一怔,他感受到浓郁的杀气,可古纥男儿不能在心悦的姑娘面前让步,“你若要她,就喝。”他往楚明玥一指,抬了抬下巴。 宣珩允的右手臂动了动,被崔旺斗胆按住,他弓腰低声劝一声,“陛下,您不是说要让贵妃娘娘开心吗。” 宣珩允身形动了动,仿佛于梦中陡然清醒。 是的,他是来认错道歉,祈求楚明玥原谅的,如果饮酒能让她欢喜,那就饮。 宣珩允一把接过酒壶,扯掉泥封,仰头往口中灌,尚不及咽下的酒液顺着唇角溢出,渐渐打湿前襟。 周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楚明玥驻足回望,意兴阑珊,原来心冷下来是这般感受,纵使这人妥协退让,也勾不起她丝毫怜惜。 她不再回望,拉着柳舒宜跨过栅栏,围观看客自觉左右退开,让出一人宽的去路。 宣珩允余光见到楚明玥离去,丢下半坛酒就去追,前排穿一身岳阳酒楼小厮衣服的人戏未看足,喊一声,“那个大兄弟酒尚未喝,这胜负未分呐。” “就是,就是,是爷们儿就把那一坛酒喝干净。” 旁边人一同起哄,他们衣服款式相似,看着皆是旁边酒楼里的伙计出来看热闹。 崔旺偏头往身后看,对上古纥青年挑衅的目光,他暗自替这个外族青年捏一把汗,是真不怕死哦。 宣珩允冷面朝那几人淡淡看一眼,那边顿时哑声。 小厮穿着的人哆嗦着推了推同伴,让出一条去路。 他每日在洛京最豪奢的酒楼迎来送往,王孙贵胄只凭一眼就能识出,虽不知面前年轻公子身份,但方才那个眼神,那是手握生杀予夺的上位者才有的凛冽。 宣珩允一走,围观看客陆续散去,意犹未尽。 那个古纥青年拖着半壶酒呆怔着,他汉话不好,听不明白,眼见人都散去,才回过味儿来,怒而去追,刚跑出两步,被两个穿同族服侍的人左右抱住手臂。 “王子,不可追,方才那人您不能追。” “您快跟我们回驿站吧,再不回王爷要生气的。” 青年不情不愿被二人左右架着往反方向去了。 楚明玥走出不远,宣珩允就追上了,浓郁的酒气散开,萦绕在二人之间。 冷风渐起,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陛下不必再跟,他日把和离诏书送到定远侯府。”楚明玥顿足,仰头对上那双桃花眸。 有零星雪沫从漆黑夜幕晃悠悠落下,两侧商贩见要下雪,开始收拾东西。 宣珩允左手紧握着那个锦盒,有细雪被吸入鼻腔,一阵凉意。 “朕不会和离。”他说出坚定灼灼的句子,“往日是朕对你不住,日后,朕定将你捧至心尖上。” 楚明玥眼眸转动,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但臣妾不想和您有以后了,陛下,强人所难之事,您做不来。” 这抹笑太凉,冷的宣珩允心上一抽,眸子里翻涌起黑色沼泽。 他突然意气上涌,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朕已经道歉了,也为贵妃破例饮酒,贵妃还要怎样。” 楚明玥登时就笑了,笑容似牡丹刹那绽放,美得惊心动魄,如此理直气壮的道歉,她可受不住。 “这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可有律法规定道歉就必须要接受,可是臣妾迫您低头?” 宣珩允眉心锁起,他极力维持在楚明玥面前一如往常的清皎模样,温声解释:“朕不是这个意思,贵妃若不解气,怎么都行,只是和离这事不需再提。” “朕是万不会下此诏书。”说出词话时,他眸光坚毅,有灼灼火焰燃烧。 那抹注入浓烈执着的光猛地烫了楚明玥一下。 这个眼神里的坚毅近乎到了偏执,扭动跳跃的火焰逐渐失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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