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玥坐起,如墨长发垂在身前,她接过白玉茶盏低头轻啜几口,压下起伏不安的心绪。 “回洛京了事,可和行宫里人说过了?” 半夏点头,“大家听到郡主回京没把他们丢下,崩提多高兴了。” 楚明玥往窗外看一眼,“天这么快就黑了?又要下雨不成。” “何大哥说看天上乌云飘过来的速度,明日郡主的仪驾启程时,保准是个好天气。” “何飞?”楚明玥轻声问,“他可是要跟大哥回军营?” 半夏点头。 楚明玥默许,本就是从边疆被派过来的,如今,她已无需特别的保护。 一道闪电落下,耀目的白光眨眼又隐匿于云层。楚明玥起身,吩咐半夏布膳。 从窗口吹进来的风里,有着明显的泥土气息,是苍鹿山山风惯有的味道。 而在铜元郡远郊的青龙山,因为遍山种满窄叶罗汉杉,四五月正是开花的时候,故风里隐约带有一丝清香。 青龙山快到山巅的地方,一座落魄的道观在风中摇摇欲坠。 宣珩允站在结出蛛网的深色木门前,面露迟疑。 就在他抬头的刹那,斑驳写着“青龙观”三字的木质匾额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几息后,“啪”一声掉在沾有青苔的玄色缎面靴前。 “陛下。”张辞水有些尴尬,他尚保持着手握斩风刃的警惕姿态,看一眼地面上摔成两截的牌匾,悻悻合上刀鞘。 “这,是不是姚远搞错了。”张辞水挠了挠额角。 白日里落在宣珩允肩上的黑羽鸟,正属于姚远带领的一支黑衣骑。 宣珩允却无迟疑之色,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那个天辰道长,亲口问出“血痨之症,如何解”。 落满灰尘的木门轻而易举被推开。 宣珩允迈过门槛往里走,他从胸前衣襟下抽出一条雪色帕子,帕角绣着一个“玥”字。 靴底踩着厚厚一层松针,他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薄尘,他的指节修长、指骨匀称,冷白色让那双手看着愈发赏心悦目。 可微微跳动的指尖,又像是雪原的孤狼露出的利刃,透出嗜血的残忍。 这个道观很小,是一个四方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三人高的丹炉,靠墙有一排黑瓦白墙的单层房子。 纸糊着的窗扇里隐隐透出烛光。 张辞水提起万分警惕,视线扫过院内每一处角落,他觉得,这家道观有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宣珩允在亮着光的屋门前站定,门口挂着的画有八卦图的青灰色门帘被掀开,走出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 老者头发皆白,却面无根须。 “敢问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张辞水一手握紧斩风刃铜质刀柄,向前迈出数步,“敢问道观可有一位天辰道长,我家公子有事请教。” “贫道便是。”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松针扬扬洒洒。 “要变天了,二位公子里边请。”天辰道长声音干涩,但声调始终平和,未有敌意,他掀开青灰色门帘,展臂邀人。 张辞水半边身子挡在宣珩允身前,提防之态明显。 “多谢道长。”宣珩允谦和致谢,示意张辞水无妨,张辞水敛眸退开,跟在宣珩允之后进屋。 屋里供奉着三清祖师的画像,泛黄的画轴下,一张落漆的长条平角案靠墙摆放,岸上放着两盘果子,果子上落着几许香灰,那个双环小香炉里,尚有三支未燃尽的香,正升起三缕青烟。 “二位不像香客,有事不妨直言。”天辰道长端出两盏清水。 宣珩允接过一杯,“劳烦道长。不瞒前辈,晚生前来,是为求医问诊。” 天辰道长笑着摇头,“贫道不懂医术,只会炼丹。” 张辞水捏着棕红陶瓷杯,左右张望一圈,未瞧出异样。 被拒绝,宣珩允维持淡笑,但他的心正被烈火热油烹着,他不希望再从任何人的嘴里听到“治不了”三个字,怎么能治不了呢?他必须能治。 “敢问道长,血痨之症可有解?”他用温润的眼神看着天辰道长,他在给这个老道士活命的机会。 姚远不会突然送来空穴来风的消息。 天辰道长只笑不语,慢慢摇头。 漆黑如墨的桃花眸底骤然一缩,他敛去笑意,沉静凝视着他的眼眸。 昏黄的屋子里突然显得逼仄,空气黏稠压抑。 “在贫道眼中,并无血痨之症。”天辰道长不疾不徐开口,“有的只是水脉逆行冲撞心脉,以致心脉受阻生出血毒。” “依道长之意,此症当如何?”宣珩允被攥起的心稍稍得到喘息。 “以毒攻毒。”
第43章 43、43 “以毒, 攻毒。”宣珩允漆瞳缩了缩,低低重复一遍。 张辞水的手指紧紧扣住刀柄,骨节绷得发白, 习武之人不惧交手, 然碰到阴邪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是防不胜防。 “道长不妨言明。”宣珩允放下手中清水, 脊骨挺直, 双臂背于身后, 那双似兽场困狼的眸光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天辰道长身上。 天辰道长眸光平静,平视前方,缓声道:“以冰蚕入药, 生受冰蚕之毒。” “蚕?”宣珩允稍许疑惑。 张辞水直言问道:“吐丝织绸的蚕还有毒?这没听说啊。” 天辰道长慈笑摇头,“冰蚕非蚕, 是一种通体透明干净澄澈的虫子, 这种虫子寻常以腊月红梅的花蜜为食物,活不过冬日。” “但若其以中火毒而死之人尸肉为食,便是这世间唯一集至寒、至热于一体的活物。” 宣珩允眯了眯眼,注视着天辰道长的眼睛未语, 他在思索这段荒谬言语的真实性有几分。 火毒、冰蚕, 闻所未闻。 但他非医者, 不敢妄自否定,哪怕能为楚明玥求得一线生机,纵使他剔骨刮肉,他亦心甘情愿。 “一派胡言。”张辞水吼一声, “戏本子里唱的都没你说得玄乎。” 天辰道长未恼, 他自始至终都像是一个旁观者, 未有任何情绪起伏, “公子既不信,请回便是,今夜天不好,山路难走,尽早下山吧。” 宣珩允的余光掠过张辞水。 张辞水一步跨至天辰道长身前,利刃出鞘,触上松弛的颈部皮肤一阵寒意。 天辰道长错愕一息,那张处事不惊的脸上终于多出不一样的表情,“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张辞水哼一声,“阁下究竟何人?” “我,我就是青龙观的道士啊。” 张辞水手上斩风刃向下压了压,“道士?刀都架脖子上了,一介道士怎不害怕!” 那道长一听,脸上皱纹横生,倒生出脾气来,音量跟着提高几分,“你怎知我不怕,贫道怕不怕那在心里呢,非得屁滚尿流才叫怕?” 说着,他竟是握起拳头在胸前“咚咚”敲了数下。 张辞水被他说得哑口。 宣珩允走上前,眸光锁在那张苍老却无须的脸上,他漫不经心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天辰道长后颈,两指在他后颈凸起的颈骨处捏了捏。 他的指尖冰凉,被他捏过的皮肤霎时生出一片细密的疙瘩。 “怕?”他收回手,用手帕从容擦着指尖,“那你为何不出汗?” 天辰道长茫然片刻,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出乎意料的质问让他忘记常态的说辞,倒是认真解释起来。 “依道家拙见,出汗那是主生魂的精魄太虚。” 惯常满头大汗的张辞水一听,不乐意了,“你他娘的才虚。” 天辰道长被刀架着脖子,又被迎面一声骂娘,显出不悦,“贫道说的虚,和大夫们说的肾虚、体虚不是一回事。” 他叹口气,“是三魂七魄里的生魂,精气不足。” 张辞水咬牙瞪眼,又听得一头雾水。 “那么依道长之意,生魂精气足,人便不出汗?”宣珩允幽幽开口。 天辰道长回应,“以千年参泡酒,每晚就寝前服一杯,贫道喝了三十多年,精气自是足得很。” 宣珩允敛眸沉思几许,再抬眼,眸光凛锐似霜寒,他冷声质问:“患血痨之症的人,身体本就孱弱,再生受冰蚕极寒极热之毒,还能有命活?” “道长此法,当真是救人?” 此等诡谲疗法,莫说不能治病,就是真的有用,又怎能让她冒险。 此解法之于宣珩允,无异于逼他亲手掐灭希望。 “谁说冰蚕是给患病之人服用的?”天辰道长满脸惊诧之色。 宣珩允眸底疑惑一晃而过,示意张辞水收回斩风刃,“道长何意?” 天辰道长半阖眼,道:“脉生血毒之人发病无常,无迹可寻,且不知道哪一次发病就是末次,生机本就不旺,冰蚕凶猛,其身承受不住。” 张辞水眉头一皱,又说能治,又说受不住,他性子急,可宣珩允淡淡瞥他一眼,他只好收敛气性。 “那当如何。”宣珩允周身已无温润之态,他声音冰冷,面覆冬霜。 天辰道长抬眼,被暮雪寒天之气震慑,先前端出的红尘世外之闲姿泄了一半,但他叹一口气,又呈无奈状。 “非贫道兜圈子、卖关子,实在是冰蚕难寻,这天下中火毒之人甚少,其尸肉又正好被冰蚕食之就更少。” 宣珩允蹙了蹙眉心,背于身后的指尖无意识在另一只手背上描圈,他的耐心亦所剩不多。 他是带着迫切的希冀来求医的,他的所有耐心此刻被捻成一股绳,绷得紧紧的,他强迫自己冷静、镇定,可他真得快被眼前似有似无的希望折磨疯了。 “道长只说冰蚕如何救人。”宣珩允注视着他。 天辰道长迟疑一瞬,“要以体魄健壮之人为介。” “何意?”宣珩允的声音冷下几分。 “无病之人以冰蚕入药,生受极寒、极热之毒的反噬,待熬过七日一个小周天,生受冰蚕之人以肉.体吸收、炼化冰蚕之毒,之后,再以此人活血入炉炼成丹药,给脉生血毒之人服下,每日一丸,连服足月。” 天辰道长话落,又一声叹息。 此法考人心性,检人毅力,冰蚕入体之苦非常人能忍,亦无常人心甘情愿做此牺牲。 “无病之人生受冰蚕入体会如何?”张辞水急忙询问。 “熬得过小周天便无事,熬不过中毒而亡。” 张辞水又皱起眉头,怒视道人,忽然他眉目一松,倒是忘了,怎会下意识想到是陛下亲自来做那个渡药之人呢,何不到天牢里抓一死刑犯。 天辰道长仿佛看穿了张辞水的念头,笑一声补充道:“那个人须心甘情愿才行,否则其心脉不坚,必然熬不过冰蚕入体之苦。” 张辞水哑口。 宣珩允倒是未想这些,若此事为真,能为楚明玥以己身渡药,于他而言便是上天的恩赐。 但他依旧未放松戒备,那双眸子尚不动声色审视着这个凭空出现的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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