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姑娘皆摇头。宫里的事,她们如今也知之甚少。 如峰似黛的眉逐渐压下,楚明玥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分分收起,逐渐变得严肃。 用膳时,宣珩允忽然似魔怔般的胡言乱语,以及规劝他绵延子嗣亦未有驳斥,如今想来,她越想越觉得,他今日行径过于诡异。 “崔旺一般何时来给玉狮子送肉干?”楚明玥问。 甜儿回答道:“有时是崔大监亲自过来,有时会让别人送来,往常每三四日就会送来新鲜肉干。” 三四日,楚明玥等不了。 “想办法往宫里递个消息,请崔大监来府上喝杯茶。” “是。”丹秋应下。 她办事稳妥,此事适合她来做。 “郡主,您这是担心陛下?”半夏的声音和表情都明显透出不甘,跟着楚明玥这么久的人,是打心里不希望郡主和陛下再有瓜葛。
第55章 55、55 蝉鸣响罢一曲, 骤然歇下。凉亭里陡然一静。 丹秋亦不作声,只留一双耳朵等待楚明玥给话。 甜儿跟着楚明玥回京有段时间,这其中故事也早已理得明白。 她们都不愿楚明玥再对那人表现出一分情意。 楚明玥明澈的眸子轻轻一转, 打三人脸上扫过, 嗔道:“本宫就该罚你胡说八道,丢了楚家人的气度。” 她起身拎了拎衣襟, 往花园里看一圈, 玉狮子趴在一棵桃树上舔毛, 就随它留在了花园,而她款步往寝房回,折腾半晌, 她有些乏了。 她没有要以“楚家人”这三个字来给自己的龌龊心思做掩护。方才,楚明玥是当真认真思索了, 她确定自己此举问心无愧, 绝无半点私欲。 腊月至今,快半年,再回望,楚明玥凭空生出瞬息隔世的错觉。就仿佛, 对那人的感情早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若不是半夏问起, 她怕是此生都不会再回望那些年的荒唐南柯。 自这日之后的两日, 丹秋应着楚明玥的吩咐,想着法往宫中递消息,却迟迟未等来崔旺。 第二日傍晚时分,有薛家派人来递了帖子, 邀昭阳郡主到府上吃酒。 楚明玥回京以来, 起初数日, 京中权贵尚持观望态度, 毕竟她休了当今陛下的流言彼时正尘嚣直上,没人想得罪当朝天子。 后来,元启帝一声“皇姐”从江左传至洛京,诸人心中了然,只当二人已冰释前嫌,私下叹一声皇权之下,果不然私情算甚。 她虽不再是当朝皇妃,可依然是先帝亲封的昭阳郡主,绥远军主帅唯一的女儿。是以,后来的日子里,京中后宅女眷递帖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送来府上的赏花品茶之请帖堆叠如山,然所有拜访邀请一应婉拒。 有那胆大心高的贵族青年不知从宫里哪个宫人口中听了一耳朵,用华丽精贵的檀木盒装了满满一盒夜明珠送过来,礼盒怎么送来的,又怎么拿回去。 至今,楚明玥并未在一众京贵女眷中正式露面,只是日日带着府里人养花逗猫玩投壶,而这次送来的请帖的薛家却不同常人。 请帖送到的时候,楚明玥正坐在圈椅里看长生站在被围起的沙坑里练扎马步,只见长生双腿半屈,脸上汗珠莹莹泛着天边霞光。 沈季走过去,提脚一腿踹在他膝窝上,长生扑通跪在了细沙上。 楚明玥瞧着,染着丹蔻的如玉纤指下意识扣紧 扶手,身子向前倾了倾,终是忍着没冲过去制止,练法没错,是长生身子骨弱,缺少锻炼。 夏儿引着一身靛青色衣衫的中年男人来到楚明玥跟前,那人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士兵的礼,“参见郡主。” 他双手把请帖送到楚明玥眼前,恭敬讲明来意。 “薛伯父得了嫡孙,这酒是要吃的。”楚明玥让半夏收下请帖,又让甜儿带人到前院喝茶,送请帖的人连声谢恩,后跟着甜儿离开。 “是薛副将吗?”半夏拧眉往不远处沙场看着,“奴婢怎么记得,早在四年前,就跟着郡主和将军去薛府吃过一回满月酒呢,似乎也是得了孙子。” 半夏口中的薛副将是定远侯当初的得力臂膀,薛炳贵。后来,就在定远侯要为其请封之时,他突然负荆请辞。 原是发妻早亡的他,准备续弦了,可续弦何故要请辞离军帐,绥远军所有人那时都不得其解。要知道彼时边疆早已无战事多年。 直到春晖公主向奉华帝请旨下嫁,众人才恍然大悟。 春晖公主是奉华帝众多兄弟姐妹中的一个,在皇亲国戚中本无足轻重,只因其早年丧夫,一直独居洛京。 大宛民风算不得迂腐,下嫁、再娶皆是喜事,并不会惹来非议,只是纵使门可罗雀的公主下嫁之人,也是万不能再参军行政。 无人知道这八杆子打不着交集的二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只是薛炳贵自此成了皇家女婿,富贵闲人。 楚明玥往口中放一颗葡萄,“大约是春晖公主和上一任夫婿的儿子吧,如今亦尊薛伯父一声父亲。” 半夏细观手中请帖,帖封烫金描花,用的是千金难买的白竹纸,她“啧”了一声,“果然,就算是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公主,那也是皇家人,皇族的体面是有的。” 楚明玥睨她一眼,轻声嗔她:“又胡言乱语。春晖公主的母妃也曾受宠过,可惜早亡,本宫幼时到宫中请安,见了她也曾见礼唤一声皇姑姑。” 不过是皇恩倏尔不在,人也就逐渐远离政权中心了,时间久了,容易被遗忘掉。 “那郡主这次宴请,您去吗?”丹秋问。 楚明玥思忖片刻,道:“去,阿爹不在,薛伯父这杯酒,本宫自然要替阿爹去尝尝。” 她顿了顿,忽然问道:“两年前,花家小六可是嫁给了薛伯父的幼子?” “是的。”半夏回道:“两年前,郡主吩咐奴婢准备了厚礼送过去。” 楚明玥悠悠叹一口气,心念正好去瞧瞧花小六。 当年,也曾是闺中手帕之交,不,应该说是遛马之交合适,也曾跟在威名扬京城的昭阳郡主身后打马听曲。 上一任国子监祭酒花家六个女儿,唯有幼女不学女德、不会花红,整日跟在楚明玥身后胡作非为。 后来,昭阳郡主成了荣嘉贵妃,出宫不便,这些旧交总是见面不便,如今楚明玥倒是有了大把时间,可往日的伙伴或娶妻或嫁人,总是再难寻幼时的大把闲逸时光。 喜宴是两日后,这两日,丹秋依着楚明玥的嘱托又往宫里递了三回消息,皆联络不上崔旺,得到的回答皆是“崔大监在陛下身边伺候着,寸步离不得。” 而坊间流言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茶馆子里的说书先生这几日赚得笑不拢嘴。不仅是京中,经过无数日夜的发酵,“天罚”一说就像夏日的凉雨,在百无聊赖的蝉鸣阵阵中很快传遍大宛的东南西北。 有人从荒诞中品读离奇的皇家密辛,末了,喝一口碎叶苦茶呸一声妖妃祸国。有人于暗处摆放棋局,棋子落在纵横交汇处步步经营。 两日后,楚明玥的双鸾油壁车离开定远侯府,后边,是数辆马车拉着诸多贺礼。 而皇宫里,接连数只黑羽鸟先后从大明河宫的小书房里飞出,院子里的丹炉,火焰仍旧烧得旺。 突然,“啪”一声响,从紧闭着大门的屋子里传出。 “哎哟喂,陛下您唤奴才一声,让奴才来做。”守在门外的崔旺听到响声,一脸担忧推门进去,就看到那台实木翘头案前,那盏翠玉笔洗摔落在地面上,碎成三块儿,旁边,掉落几支狼毫笔。 宣珩允的右胳膊肘撑着桌案,瘦削细长的手指尚维持着执笔的姿势,指尖颤抖不止。 今日是他冰蚕入体第六日,体内火毒正焚烧心肺。 他着一袭珠白缎面薄衣,里面一层素白里衣早已被汗濡湿。 方才,他正手执狼毫笔批阅奏章,突然更猛烈的热潮从他的胸腔肺腑里腾起,这股热浪就仿佛地府里的幽冥之火直窜神台,将他围在火心,滚烫的炙烤让他恍惚闻到皮肤烧焦的味道,烧得他每一根头发丝都是痛的。 崔旺蹲在地上,手脚麻利把碎瓷片收进桶中,又起身净了手,拿起覆在冰盆里的冷帕过去,“陛下,您用冷帕敷一敷。” 他只往案后瞧一眼,心就跟着打颤。 他似乎看到陛下周身都隐隐在冒着热气。不过是他进来这一会儿的功夫,陛下被汗浸湿的衣襟再一次被他自己的体温蒸干了。 宣珩允接过冷帕擦了擦额角淌下的汗,冷帕再交回崔旺手中时,真真就冒着白雾。 “丹秋又往宫里递话了吗?”他问。 “是。”崔旺把帕子放回另一个水盆中,“奴才若是再不去,丹秋姑娘怕是会去找张首领咯。” 宣珩允一手撑着额角,沉重喘.息,“你嘱咐他一声。” “是。”一想到张辞水那张嘴,崔旺眼皮子跳了跳,他抬眼看了看,“陛下,娘娘估摸着是要问院子里那口丹炉之事,何不让奴才去应对一二,总好过避而不见。” 宣珩允半阖眼,眉心因为疼痛深锁,他气息明显不匀,低哑的声音格外慢的说道:“她聪慧,你撒了谎,她一眼识破。挺过明日……” 他向后仰了仰身子,靠在椅背上,挺过明日,他就有精力解决暗处的魑魅魍魉。 “明日……”崔旺的声音不由自主缓下来,“还是让太医院的人都过来吧,奴才,奴才不放心呐陛下。” 宣珩允阖着眼,喉咙轻轻滚动一下,不知是不是应声。他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病入膏肓的黄昏之感,是暮年时了无生机的状态。 “他笃定朕活不过第七日的寒火毒。” 过了许久,宣珩允忽然沉沉低喃,他无力勾了勾唇角,冷笑一声,原来他知道这是为他而设的陷阱。 只是这个诱饵确实为他所需,纵然知是陷阱,他亦跳得义无反顾。 崔旺诧异抬头望过去,只见陛下依旧阖目仰靠,并未再言语,他只好把疑惑装进腹中。
第56章 56、56 宣珩允阖目仰靠着椅背, 久久未语。 小书房内的炉.鼎已经撤去,唯有书案上摆放着一对涂金狻猊香兽,若有似无的青烟从小香兽溢出, 瑞脑香较之冬日, 清淡许多。 细闻,似有一股缥缈到几不可闻的紫沉香混入其中。 香炉里的香料, 重新调制过了。 忽然, 宣珩允的呼吸变得粗重, 他的吐息短促而剧烈,额角的汗珠大颗大颗滚下,顺着锋利的下颌骨淌过脖颈, 接着,汇入已经濡湿的襟领。 火毒就像潮涌, 从骨髓深处一浪又一浪卷来, 每一次的疼痛都会盖过前一浪的痛苦。 他稍稍睁开眸子,眸底被热浪蒸腾着,猩红似泣血,他深深吸了口气, 极力平缓吐息。 崔旺光是站一旁看着, 脚脖子都跟着打颤, 愣是把掌心都掐出了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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