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黑下,堰湖却已被葱茏的草木映得幽暗森森。 湖畔,洛久珹提着扭了手脚的守卫,问道:“你说,他想害我?” 守卫抢着开口:“殿下明察,小人……” 洛久瑶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匕首横在他张开未合的唇上:“是谁要你这样做?秦世子?五殿下?” 守卫颤颤道:“殿下,小人曾受过容妃娘娘……” 洛久瑶替他说完:“你曾受容妃恩惠,想报答于她,本想在昭阳台与七殿下演一出舍身救父的好戏,不料他并不答应,昭阳台的戒备更是森严……” 洛久珹打断她的话:“啰嗦死了,要他招供就是,你同他废什么话?” 洛久瑶抬眼:“好过你明知有诈还来赴约,眼下父皇遇刺阖宫都在寻他,若是见他与你一起,你跳进这湖里也洗不清。” “行刺?” 洛久珹这才皱眉,重新问那守卫:“你不是说你识得冷宫守卫,可以助我前去探望母妃吗?” “他也没想到你这样好唬。” 洛久瑶眼皮直跳,转向守卫,“你不要交待吗?” 守卫咬咬牙,抬着手臂企图攀扯洛久珹的衣袖:“殿下明察,小人真的只是……” 远处传来嘈杂声响。 见此人是在拖延时间,只等众人来此后嫁祸罪责,洛久瑶不再同他浪费言语。 她对洛久珹道:“皇兄,此人不能留。” 洛久珹反倒犹疑:“你是要我……杀了他?” 洛久瑶平静道:“兄长过去都是差人动手,今日需得亲自动手,不敢了吗?” “什么差人动手?我从未与人有过仇怨,为何要差人动手?” 洛久珹又皱眉,“他没有危及我的性命,我也没有做过,查出他背后之人自能证明我的清白。” 远处的声响越来越近,脚步声隐隐,洛久瑶看向来时的小路。 “皇兄是觉得,要把刀架在脖子上才算是危及性命?” 她又看向黑漆的湖水,眸色微沉,仍平静地像是在说一桩如就寝用膳般的平常小事,“兄长,他没办法助你去见容妃娘娘……我却已有了办法。” “你有什么……” 不等洛久珹拒绝,洛久瑶伸手捉住他,径直将二人拽入水中。 春日,湖水开始回暖,堰湖的水却依旧刺骨。 洛久珹在落水时便明白过来,按下那守卫,任摇曳的水草若索命的水鬼般缠绕在那人的腿脚上,将人带到湖水的更深处。 洛久瑶跌入水中,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发疼,她顾不得更多,努力摸索着挣开张牙舞爪绕在手畔的水草。 脚步声,呼喊声,隔着一层蜜蜡似的湖水分迭自岸上传来。 洛久瑶在浑浊中睁开眼,刺痛感盈满眼眶,她望不清逐渐远去的水面,望不见岸上是否有人影,只能望见莹白一团衣摆展开,浮动在水下,起起落落。 这是她回到这里后,第二次落水了。 上一次是不得已被贺令薇拖下水,这一次,换她主动跃入水中。 视线所及之处,一抹亮色似乎正朝她的方向飘来。 是洛久珹。 洛久瑶还记得,他的水性是很好的。 他游来,扯过她的衣袖,顺势托住她的臂弯。 洛久瑶四肢僵硬动弹不得,任他就这样托起她。 她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她与洛久珹也曾一同落水。 那是八年前,诸侯前来燕京朝拜的千昭宴,宴上歌舞升平,一派热闹。 洛久珹向来不喜盛事的场面,趁殿上气氛正好,偷偷带她离开正殿,跑到西宫的千鳞池去捞自元陵进贡来的金鲤。 他说,棠西宫里有一方漂亮的白瓷口缸,正巧适合养这些稀罕的鱼种。 孩童的手臂太短,只能扶着栏杆朝水下伸手,一时重心不稳,自栏杆翻了下去。 眼见洛久珹翻下,洛久瑶毫不犹豫地伸手,拉住了他。 他们就这样一同掉入千鳞池中。 池水很深,洛久瑶紧紧扣住岸侧的山石,腕骨因拉扯脱臼,却始终没有放开洛久珹的手。 直到宫侍们手忙脚乱救上二人,洛久瑶已因溺水失去了意识。 自那日后,洛久珹花了许久的时间练习,最终熟知水性。 她却开始怕水。 冰凉的湖水带着腐烂的气息倒灌在口鼻中,洛久瑶始终忘不掉那种无孔不入的窒息感。 好似她真的折手折脚,真的已经在湖中死过一遍。 在与洛久珹共同生活的那几年里,她曾怕黑,洛久珹便拿走了她满室的灯烛,她惧怕雷雨声,洛久珹便在雷雨夜晚遣走所有的宫侍,将她一人扔在空荡荡的寝殿中。 他总是很强硬,甚至以极端的手段逼迫她面对恐惧的事物,唯独怕水这一件,他从未逼迫过她。 洛久瑶终于合上眼。 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到,她好似再次回到了许多年前,五感也被封闭在水中。 可她伸出手,一只手却顺着她冰凉的指节,握紧了她的手。 洛久珹的手攥上来的一瞬间,她的指节开始发颤,指骨蜷缩起来。 她近乎逃避地不愿去触碰他,可心底的那个声音却在问—— 如果在这里,如果她把命还给他。 他会收下吗? 于是重获呼吸的一瞬,她好像听到自己真的问出了这句话。 意识重新恢复清明时,洛久瑶才发觉,她已经回到了岸上。 她身上裹了件干净的外袍,外袍之下,浸了水的伤口隐隐作痛。 不仅伤口在痛,浑身更是发烫,要烧起来一般。 她裹紧外袍,眨眨眼,看清面前几人。 洛久珹与她一样,被捞出后身上还挂着湿淋淋的浮草,正半俯着身去拆黏在发上的水草。 身侧,沈林的衣裳湿了半面,在旁是穿着单薄的沈停云。 洛淮立在更远处,跟着面色漠然的洛久琮。 见二人醒来,沈停云回身复命。 洛久琮却走来,蹲身在洛久瑶面前,柔声问道:“九妹,这个时辰,你们二人怎么会在这里?” 他穿着一袭锦袍,袍角绣线粼粼生光,洛久瑶心下微顿,本发凉的手心一瞬沁出汗水。 昨日她在后山石亭见到的人,是洛久琮。 他又穿了那件衣袍,明显没有要隐藏的意思。 洛久瑶敛了眼睫,轻咳几声,垂下的发尾有水珠滑落。 洛久琮打量她一番,伸手,扯过她身上的外袍替她盖在脑后。 洛久瑶身上还发颤,裹紧外袍,怯生生道:“是我与七皇兄发生了口角……他一气之下推我入水,谁料湖畔湿滑,他也一同掉了下来。” 洛久琮皱眉,不等再问,洛久珹冷声打断:“是你出言不逊在先,如今倒会倒打一耙。” “我没有说错,当年那个罪人是因害了淑母妃才被罚入冷宫,大家有目共睹。” 洛久瑶看一眼洛久琮,又转头,呼吸有些急促:“为何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要将气撒在我身上?在宫中没办法报复我,便要在这里报复我?” 洛久珹怒目而视,挣扎着扑来。 洛久琮起身躲开。 沈林见状,上前两步,拦在二人中间:“堰湖的水很深,一不留神便有送命的危险。索性臣等赶来的及时,两位殿下如今性命无虞,有什么恩怨,不若日后平和相谈。” 闹剧演得激烈,洛淮始终立在原处。 几人消停些,沈停云再次复命。 他道:“陛下,后山是臣的人在把守,如今是臣失职。刺客既藏匿在后山,臣稍后带人到林间追查,定会捉住此人。” 洛淮目光冷淡,扫过几人。 他终于开口:“这里是什么好玩的地方,容你们二人在此,更为此等小事以命相搏?” 他的言语也颇为冷淡,目光浅淡掠过洛久珹,又点在洛久瑶的身上,凝了凝。 洛久瑶极少直面洛淮,为君为父,她只知顺应其人才能更少出错,干脆垂首:“父皇说得是,儿臣知错了。” 洛久珹亦跪下,道:“儿臣知错。” 洛淮只是远望,瞧向藻荇恒生的湖水。 洛久瑶心下一紧,眩晕感涌上,恍惚又见沈停云上前。 “陛下无需忧虑,臣会派人封锁此地。至于二位殿下,落水后身体恐会有恙,既然祭神已经结束……不知陛下可要遣二位殿下先行回宫?” 他的话周全,又顺了洛淮的意思,洛淮干脆允了。 沈停云的目光自沈林身上掠过,望一眼洛久瑶,俯首又拜:“臣还有一不情之请,臣弟的身体向来不好,今日也染了湖水的寒,留在行宫怕是徒会增麻烦,请陛下允许臣将功补过,让臣弟回府之际,送二位殿下回宫。” -- 行宫中虽有御医在,但接连三日的斋饭不宜病人食用,先行回宫的事宜就这样定下。 离开后山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里行路不便,几人暂且居行宫,定下第二日一早返回宫中。 洛久瑶本已习惯落水后的发热,耐不住入夜后身上实在烧得滚烫,眼皮也发烫,合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 已是深夜了。 她睡得极不安稳,只好唤来青棠,点了些安神的燃香。 许是燃香的作用,天快亮时,洛久瑶终于迷迷糊糊睡去。 梦里是一段过往的记忆,太久远的缘故,她忘掉许多,余下纷杂繁乱地交织在一起, 那些久远的记忆她选择性忘掉许多,在梦里便总是模糊不清,即使是生母许美人,如今在她的梦里也只剩一个平静而宁和的影子。 宫中从不缺美丽的女人,后妃的容颜像是盛春时节争相开放的百花,只是开在锦绣皇城里,不管如何娇艳,都只能沦为座座巍峨金殿的陪衬。 许美人只是鲜妍百花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 洛久瑶还记得她总是平静的,像是秋日萧瑟的湖水,枯叶掉在水面,泛不起一丝涟漪。 可许多年后她才觉,那沉静的湖水下面,也可以埋着万顷将涌的激流。 许美人在她六岁那年自缢而死。 彼时的宫中传言纷纷,‘许美人买通产婆谋害先皇后,以至先皇后母子俱亡。’的言论沸沸扬扬,阖宫尽知。 洛久瑶还能记得,许美人自缢前的那晚曾跪在佛堂念祷——那幅画卷死寂,安详,与过去五年的每一个夜晚别无二样。 火光悠悠照亮佛堂,一身素衣不饰钗环的女人对眉目慈悲的佛像跪拜叩首,额头伏在地上良久,脊背佝偻,竟好似也风化成了灯烛里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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