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征顺着她目光看过去,略微垂眼,快步穿行过众人,走到洛淮身侧。 他同洛淮说了些什么,而后停下脚步候在道路一侧,直到洛久瑶走到他身畔。 “殿下,请借一步说话。” 洛久瑶正想应答, 反倒是身侧的洛久珹上前为她拦了拦:“秦世子,注意分寸。” 洛久瑶在后唤了一声:“皇兄。” 洛久珹侧眼瞥她, 不情不愿地让开。 “七殿下。” 秦征欠身行了个礼, “臣经陛下允准,可与九殿下在此稍作停留, 随后臣会准备车马送殿下回宫。” 洛久瑶点一点头,又对洛久珹道:“既如此, 我的确也有些话想要同世子说, 皇兄先行回宫罢。” 听她这样说,洛久珹没好气地撇过头, 转身离去了。 秦征立在侧,道:“七殿下看起来似乎不太喜欢臣。” 洛久瑶瞥一眼少年远去的背影:“是吗,我以为他对谁都是那样的。” 秦征这才收回目光:“殿下有话想与臣说?” 洛久瑶却摇头:“没有,我留下只是想去长景殿,去奉一炷香。” 秦征失笑:“所以殿下有心示意,是为了留下而利用臣。” 洛久瑶看一眼他:“我没同你言语过什么,没要你做什么,如何能说是利用?” “是臣自作主张了。” 秦征难得没同她争辩,又道,“既然同留在此地,臣随殿下同去。” 洛久瑶没有应答,却也没有开口拒绝。 自去岁那场大火后,长景殿重新修缮过,房梁用新木加固,四面的雕版装饰换了新的纹样,唯匾额悬在堂上,仍是旧时的那一块。 ——‘澄心正性’。 悬起的四字用漆笔重新描摹过,好似先皇后流传至今的美名,也经人口一遍遍地相传,不断描摹。 洛久瑶拾起案侧的线香,点燃,拜了三拜。 香灰寸寸落下,燃香的气味飘散在空气里,她没有言语,只在拜过后立在原处,端详眼前的牌位。 前来祭殿应拜亡者,秦征随她一同奉了香,却不解,问道:“殿下与先皇后应是从无瓜葛,为何忽而来拜?” “的确没能有什么瓜葛。” 洛久瑶注视着先皇后的画像,道,“不过是来见一见这位故人。” 长明灯烛的光亮幽幽,映得画像上女子好似也鲜活起来,一双用浅淡颜色描摹出的眼温柔而宁静。 洛久瑶抬手,触了触自己的眼睫。 松烟墨,太仓笔,先皇后的母家宋家曾是书香世家,先皇后生前喜爱文墨,皇帝又对其情义深重,即使斯人已逝,也要笼络八方珍宝供奉在她的牌位前。 洛久瑶看着牌位前琳琅满目的文墨物什,企图从中窥探几分关于已逝之人的轮廓。 可她太模糊,早已经在千篇一律的言辞中变成了一道单薄的影子,再具象不起来了。 许久,洛久瑶转身离去。 秦征转身跟上。 他走在她身后,有路经的宫侍瞧见,抬首又低下,循环往复,想瞧又不敢多瞧的模样。 谁也不先开口,走出一段距离,洛久瑶终于道:“听闻往年的清明祭祖世子都不会来此,今年为何跟来?” 秦征却问:“你探听过关于我的事?” 洛久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沉默一瞬,道:“世子的名讳在宫中可谓尽人皆知,更别说今时今日,随便从闲聊的宫侍口中听一句便能知道了。” 秦征又问:“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自从在花朝祭春时彼此知了底细后,如今只二人独处,他连从前见面时的称呼也舍去了。 “可惜我没什么兴趣猜。” 顺着宫道继续向行宫外走,洛久瑶道,“世子拿出那枚黄玉时不同我兜圈子,现在反倒讲起这些弯绕来?” 秦征这才道:“是为了你而来。” 洛久瑶笑,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轻飘飘道:“为我?为了你我之间的恩怨才是。” 秦征不置可否:“你没有怨我?” 他的言辞含糊不清,洛久瑶一时分不清他在说哪件事,只道:“怨愤是没用的东西,世子早就知道不是么?” 秦征点头:“你说得是,那些的确没什么用处,能抓在手里的才最要紧。” 比如能为己所用的势力,能将一切掌控在手中的权柄。 洛久瑶径直道:“世子自西境来此的时候,前些时日与父皇求婚旨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秦征却不答,又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要求这道旨意?” 洛久瑶终于侧首,瞧他一眼:“我问了,世子便会坦诚相告?” 秦征对上她的目光,反而垂首,换了敬语:“臣知无不言。” 洛久瑶却没有开口,只是继续朝前走。 已是申时,日光逐渐变作沉金的颜色,树影摇曳,缝隙中洒出些许碎光。 走至行宫外,视线所及是一段向下的山路。 “洛久瑶。” 秦征跟在后面,忽而唤她的名字。 他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行,道:“那些恩怨早已如过眼云烟,不管我们从前怎样,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那又如何?” 洛久瑶仍自顾自地向前走,“我是什么样的人,世子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要紧的事么?” 秦征脚步微顿。 自前世他在逼仄的囚牢见过她,他便知他们太过相像。 他见过那个立在垂帘后,只手操纵生杀之权,心间好似空无一物的摄政公主,也见过那个跪在寿安宫外,手捧血经以换来生机,挣扎着存活在皇城中的九殿下。 他好像看到了那颗冰冷而坚硬的心脏,又透过她看到了自己,幼年时在秦王宫艰难活下来的幼童,亦或是继承王位后肆意予夺生杀的掌权者。 他与洛久瑶分明是一样的人,他们分明那样相像,如今更是共同拥有属于上一世的记忆。 如此机缘巧合,他们本该并肩而立。 他以为她会因他的挑明意识到这点,会看看他,会思索,而后放弃那个与她大相径庭的人。 可如今,这就是她的答复。 见他停下来,洛久瑶亦顿住脚步。 她声音沉静:“秦征,你与贺令薇之间,有什么恩怨?” 她终于停下等他,开口问他,却不是关乎他们二人之间。 秦征不禁笑了:“我与她之间不过萍水相逢,没什么恩怨来往。” 见他不答,洛久瑶又抛出另一个问题:“你求旨的条件是什么?” “殿下不知么?” 秦征轻轻指了指手臂伤口的位置,“是因救驾有功。” “是么?” 洛久瑶看着他,却看不懂他眼中神色,又道:“你方才说知无不言。” 秦征耍起赖:“那是方才,我现在只能同殿下说这么多了。” “那我便不听了。” 见他有心敷衍,洛久瑶不再理他,走出行宫的大门。 秦征提早备好的马车已停在外面,洛久瑶却转身,走到旁侧一侍从牵着的马匹前。 是她前日请求唐折衣相助,拜托她备在行宫外的。 她料到秦征今日为与她交谈才来到行宫,而她刚好可以借此得到单独行动的机会。 她有话想要同沈林说清楚。 洛久瑶的马术不算好,上一世与沈林相识后曾向他请教过一些皮毛,后来洛璇登基,她专请了军中的师傅来教她骑射,却因从前少有接触始终不得要领,只勉勉强强会些花架子。 自行宫到燕京要途径一段不短的山路,为了不被旁人瞧去,洛久瑶择了条近些的小路走,马匹奔在山林间,身畔有风萦绕。 日光西沉,途径草木因马蹄掠过簌簌有声。 行至半途,未出山林,周遭的风声却忽而变了。 洛久瑶陡然警觉,放缓速度。 她对杀意的直觉太过敏锐,果不其然,下一刻,箭矢划破长空,骤然穿过草木。 洛久瑶没有迟疑,翻身自马上跃下。 那一箭虚发未中,却惊扰了马匹,马因受惊扬蹄向前,迅速窜了出去。 草木窸窣有声,洛久瑶顾不得管逃走的马匹,迅速观察周遭,立时朝不远处的山石跑去。 掩身在后,袖中短刀缓缓下滑,她握着刀柄,稳了稳气息。 有人想杀她。 是谁的人? 天愈发暗了,树影层叠,遮挡住升起的月光。 山石的阴影压覆而来,洛久瑶躲在暗影中,觉得身上有些冷。 她身上带着火折,但黑夜中光亮太过显眼,若点火,无疑是让自己做了活靶子。 一片安静中,窸窣声再次传来。 经逢过多番刺杀,洛久瑶再熟悉不过如今的情状,她深知周遭不止一人,若自己行踪暴露,恐怕多活不过一刻。 窸窣声越来越近,她不敢轻动,只借着山石作掩,小心翼翼挪动着脚步。 箭矢再次射来,途径她身畔,陡然射中远处被风吹动的草丛。 洛久瑶大气也不敢出,趁几人顺着箭矢方向查看,以草木作掩,迅速奔向树林深处。 可林间路难行,多是凸起的石块与横生的藤条,洛久瑶深一脚浅一脚,脚步始终快不起来。 箭矢划破虚空,她下意识躲闪,被凸起的树枝绊倒,顺着倾斜的山路翻滚两圈。 脚腕因扭伤而发疼,衣裙上沾染了泥土,掌心也被坚硬的石土砂砾划破,她却顾不得更多,挣扎着爬起。 远方忽有马蹄声响动。 洛久瑶朝远望去,是星点闪烁的火光。 脚步声愈发近了,火光亦缓缓逼近,她心头一紧,摸向袖间火折。 来者虽不知是敌是友,但身后的刺客确是为取她性命而来。 洛久瑶心一横,咬咬牙。 在过往的岁月,她早已用性命赌过无数次。 她取出火折吹燃,又借势滚动,将身后的杂草引燃。 春日干燥,燕京一连几日都未下雨,火舌瞬间舔舐过草叶,燃起光亮。 火光冲起,连成一片,火势愈发大了,马蹄声也由远及近。 洛久瑶躲过蔓延的火,仍不可避免地被浓烟呛到,呼入的烟冲进喉间,她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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