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唐寄月学习诗书礼教家事内务,唐家对唐折衣宽纵许多,做的事只要不算出格,也都随她去了。 比如两月前,唐折衣思念身在抚州的祖父母,翌日便携几名随从驾快马离开了燕京。 和风不恰,翻翮求心。唐折衣的处境与心性是洛久瑶最羡慕的一种。 第二日,辰时才过,洛久瑶抱着抄好的经文踏上前往东宫的宫道。 虽为兄妹,她与太子却不算亲近,或者说,除了六年前的洛久珹,她与宫中的每一位皇兄皇姊都不算亲近。 前世她不常来往东宫,后来熟悉这条路是因洛璇总找她前来。 冬日里的阳光照着红墙落雪,将脚下的路映得通亮。 洛久瑶回宫后虽不常出延箐宫,宫内的人却几乎都识得这位获太后恩准,自若芦巷回宫的九公主。 行至东宫,侍卫认出洛久瑶,通禀过后引人入内。 太子在御书房议事,宫中只有太子妃和小皇孙在,太子妃唐寄月没在客殿见人,直接命宫侍将洛久瑶带入内殿。 炭笼里烧着银丝炭,殿内安静,一片暖融中满是蒸腾花草的香气。 洛久瑶没见到尚是孩童的洛璇,绕过屏风时,正瞧见唐寄月在案前插花。 冬日的瓶中花无非是寒兰与梅枝一类,女子披一件素色锦袍,乌浓的发上斜坠两只玉簪,白莹的指尖染着淡粉蔻丹,正拈着一枝新剪的梅。 梅枝的颜色堪称秾艳,衬得那张芙蓉面越发清雅宁静,她平白站在那里,像是一幅浓淡适宜的丹青画。 洛久瑶拜礼:“见过皇嫂。” 唐寄月这才放下手中花枝,抬眼,柔声道:“九殿下。” “皇嫂唤我久瑶就好,冬日里寒冷,回宫后一直深居简出未来拜会,还望皇嫂不要怪罪久瑶。” 洛久瑶将佛经呈至案上,“久瑶才回宫,宫中没什么别的,只好以佛经相赠,盼着能为皇兄皇嫂还有……小皇侄,祈福护佑。” “久瑶说笑了,如何会怪你。” 唐寄月拂开佛经瞧了一眼,“早听闻皇祖母很喜欢你,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洛久瑶道:“皇嫂谬赞了。” 唐寄月将佛经合拢,又朝她温温柔柔地笑:“你才回宫不多时,可是宫中有什么用的缺的需我帮忙添置一二?” 洛久瑶终于走近些:“不瞒皇嫂,久瑶不得已接了个抄书的活计,今日来的确想劳烦皇嫂帮我添置些抄书用的东西。” 洛久瑶奉懿旨誊抄经文,笔墨纸砚由专人添着,送去延箐宫里的笔墨纸砚本就比寻常宫中的多出一倍来,即使抄些旁的,也不会缺这些。 唐寄月是聪明人,笑道:“殿下辛劳,添置些笔墨是应该的,不过殿下既来寻我,想要添置的该不是内侍司的笔墨。” 洛久瑶直言:“也只是听宫人闲谈,前些日子,京中的竹韵斋从北地运来几块松林墨。” 唐寄月心如明净,弯了弯眉眼:“久瑶想去瞧瞧?” 洛久瑶也不同她弯绕:“听闻皇嫂的小妹两月前离开燕京,若是久瑶未能买到,还想请皇嫂去信一封,找折衣姐姐帮忙带回一块松林墨?” 唐寄月压在佛经上的指尖一顿。 “久瑶怕是记错了,抚州在南,怎么会有松林墨?” 她的目光依旧静而柔和,嗓音也没什么波动,“松林墨若只你一人用说不定还有余,我为你安排车马。” 洛久瑶弯身道谢。 唐寄月走上前扶她,抚过她冰冷冷的手。 “手这样冰,平日该多注意身体才是。” 她轻叹,叫宫侍取了只温好的手炉来塞给她,“天寒地冻,久瑶去竹韵斋也要多添些衣物,免得吹伤了脸颊。” 捧炉温热,带着些栀子香料的气味,洛久瑶将温暖捧在手中,轻声道谢:“皇嫂挂怀,我会留意着遮好。” 她辞别,才要转身离开,眼前忽而窜出个人影。 孩童只有六岁,手中举一把梅枝,氅衣的袍角染着未化的雪粒。 一团冷气掠入,正巧撞在洛久瑶身上。 洛久瑶踉跄一步,只望见红艳艳的梅花在眼前晃过,花枝上的雪水抖落,沾了她满身。 冰凉凉的,像是燕京城郊的雪地里,曾握紧她的那只手。 梅花大朵大朵在眼前绽开,洛久瑶在一片鲜红中看清孩童的眼睛。 她好像又一次身临那场大雪,身着玄袍的少年望着她流泪,俯身长跪。 送别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完,被风吹凉,砸下来,化作斩杀她的利刃。 洛久瑶缓过神,扶稳孩童,与他拉开距离。 唐寄月匆匆上前,半是嗔怪地斥责:“阿璇,都已是大孩子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快见过皇姑姑。” 洛璇却没有拜礼,眼眸微微闪烁,将手中的梅枝递过去。 他仰着一张神色奕奕的小脸,说:“送给姑姑。” 洛久瑶抱着手炉退后一步。 前世时也是这样,她本是路过寄春园偶然一瞥,却被才折了梅枝,正从园子里跑出的洛璇迎面撞上。 那时她接过了洛璇手中的梅枝。 也接过了他此后或是颠沛流离,又或是执柄当政的十年——与他最后含着恨意的泪水。 洛久瑶看向唐寄月:“看来这就是皇侄了。” 唐寄月笑得柔和:“阿璇性子顽皮,让久瑶见笑了。” “这个年岁活泼些是好事。” 洛久瑶也笑,再次辞别,“有劳皇嫂,久瑶告辞。” 她转身离开,孩童却疾步跟来,边朝唐寄月眨眼:“娘亲,我去送皇姑姑。” 唐寄月应了。 孩童一路跟到院门处,小尾巴似的甩不掉,洛久瑶这才回头:“回去吧,外面冷。” 洛璇却仍抱着那捧梅枝,仰头问:“姑姑不喜欢梅花吗?” 孩童只有六岁,声音还未脱去稚气,望向她的目光诚恳。 洛久瑶看着他。 不管后来他们走到什么地步……洛璇此时的眼神倒是真心的。 见她不语,洛璇将梅枝举得高高的,再次递来。 许久,直到旁侧宫人轻咳一声,洛久瑶才伸出手,摘下一片花瓣。 洛璇笑了,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儿。 “姑姑下次什么时候来找我玩?” 洛久瑶捻着梅花瓣,嗓音轻飘飘的:“东宫里陪你玩儿的人还不够多吗?” 他长大后,会有更多的人陪他玩,以天下作博戏,用杀伐,用权势,用活生生的人命。 洛璇仰着头,看不懂洛久瑶眼中的情绪。 是漠然厌倦,却又似乎云淡风轻,他找不出准确的词语描述,只知从未在其他人的脸上见到过。 于是他想了一下,懵懵懂懂的应答:“姑姑是不一样的。” 洛久瑶轻瞥他一眼。 “或许吧。” 她说。 -- 午时未过,太子妃的贴身宫侍云芜领命出宫,到竹韵斋为小皇孙采买笔墨。 出宫门时降了细雪,车辇行至城南,停在竹韵斋一侧的胡同里。 洛久瑶绑紧兜帽前襟的缎带。 她对随行的云芜点点头:“停在这儿吧,回去的路不劳烦了,请替我谢过皇嫂。” 云芜跟随唐寄月多年,是个识趣的,她替洛久瑶推开车门,嘱咐:“宫门酉时下钥,殿下在外请多加小心。” 洛久瑶跃下车辇。 细雪未停,她自胡同绕出,穿过买卖笔墨的一众书肆。 前世接过国玺后她就很少出宫了,所幸燕京的街巷仍是旧时候的样子,与她记忆中的无二差别。 雪粒更大了些,洛久瑶掩好面容,匆匆而行。 熙朝茶阁坐落在南街一角,外瞧着不算起眼,内有乾坤。 身后似有细微脚步声,洛久瑶回首望不见人,压着帽檐穿过堂前小桌,走向内里遮挡住木梯的垂帘。 迈上阶梯,一道人影挡在身前。 年轻的声音道:“二层已被包下,雅间有贵客在,客人止步。” 洛久瑶借着兜帽下的绒毛缝隙看清沈无虞的模样,将沈林给她的那瓶药递过去。 沈无虞登时噤声,磕绊着道:“九殿……怎么是您?您怎么来这里?” 洛久瑶道:“你们公子请我喝茶。” “九公——” 从后窜出的另一少年惊呼出声,一瞬被沈无虞捂住了嘴。 沈无忧这才压低声音:“沈无虞,你愣在这儿干嘛呢,还不快请九……姑娘进去?” 沈无虞却皱紧眉头:“公子今日来此是专请程公子的。” “请了他也能请旁人,公子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懂什么?” 沈无忧拍他的脑袋瓜,又弯着笑眼看向洛久瑶,“他这人古板,姑娘莫要见怪,我带姑娘上去。” 推开雅间的门扉,长屏后是一方茶案,午时日光正盛,依稀能瞧见少年人纤瘦的影。 洛久瑶绕过屏风。 室内的竹帘卷起半面,半顷天光斜飞入户,案上的水正煮沸,蒸腾起水汽。 少年端坐案前,身上的衣袍色浅,冬日里看起来格外单薄些。 像洇湿的薄纸,洛久瑶想,即使室内足够暖,她还是想再为他披一件外衫。 沈林抬首,像是知道她会找来,望向她的一双眼平静无波,不见半分意外。 洛久瑶朝他弯了弯眼睛,不见外的落座在茶案对面。 氅衣上的雪粒融化了,冷气随之散净,她的声音也在一室暖融的水汽里蒸的软乎乎的。 “沈大人,我们又见面啦。”
第8章 洛久瑶摘下兜帽。 尽管氅衣厚重,人也捂得严实,冷热交替间,她的面颊还是有些红。 她的指节也泛红,细瞧去还能见右手的指骨正细碎发颤,足以得见外面的冷。 沈林留意到她的手,斟一杯热茶递去:“殿下,请。” 洛久瑶冲他笑笑,将茶捧在手里捂着:“好香,是溪山雪芽?” 见她认得北地的茶,沈林颇有些意外:“是兄长去鹤川时带回的,北地荒凉,茶苗却不错。” 提及鹤川,洛久瑶眸光微动:“鹤川,传闻鹤川银霜覆地雪落遍野,真想去看看啊。” 沈林的目光轻飘飘掠过她颈侧薄痂:“北地苦寒,公主万金之躯,怎好踏足荒烟蔓草之地。” 幼年时,他随父亲去过北地。 他曾亲眼见过北地的凄凉荒芜荆榛遍野,许许多多的罪犯被发配到连柏之北,其中不乏老弱妇孺。 他们大多是遭到株连的家眷。 绝处逢生的人成了扎根在荒漠地上的刺沙蓬,更多的却像是被连根拔起的花植草木,凋零在了荒凉的边地。 洛久瑶的掌心已经被茶水焐出暖意,指节也不再颤抖。 她浅饮一口茶,轻声笑了:“可这燕京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如果能离开燕京,大人想到哪儿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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