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去开门,便见院外立着两道影。 一个是沈停云,另一个洛久瑶虽从未近距离瞧过,但观其身形,眉眼面相,是沈长弘无异。 与洛久瑶所想不同,战功赫赫名声在外的沈大将军沈长弘生得一副温和的眉目,虽多年戍守边关,身上却并无太重的肃杀之气,甚至比之沈停云更为平和些。 而他如今未着甲胄,通身瞧去,竟与燕京城中的文官也相差不多。 沈长弘垂首弯身,朝洛久瑶行了个揖礼:“臣沈长弘,见过殿下。” 洛久瑶哪里敢受他的礼,匆匆抬手去扶:“沈大将军快请起,同我便不必多礼了。” “殿下远路至此,是臣有失远迎。” 沈长弘直起身,言语虽温和,却带着淡淡的疏离:“北地苦寒,一时备不出什么体面的地方,还要委屈殿下暂居在此了。” 洛久瑶轻轻摇头:“这里便很好,将军安排妥当思虑周全,是我擅自前来,有劳将军费心。” 沈长弘又道:“殿下千金之躯,若有所需尽可差人告知臣等,小儿沈林擅作主张照顾不周,还请殿下不要见怪。” 他直言提及沈林,洛久瑶也不同他兜圈子,坦然道:“将军来见我,想必已知道了太安一事,此事全然是我的主意,是我不愿去太安,多次请求沈大人,他才不得不带我前来。” 沈长弘面色依旧平和:“殿下袒护小儿,是小儿之幸了。” 他思绪敏锐,言语之间已然将君臣界限挑明,洛久瑶只得轻笑道:“在燕京时沈大人多番助我,是我该多谢沈大人与将军才是。” “殿下这样说,臣替小儿收下殿下的谢意。” 沈长弘亦温和地笑:“已入秋,连州不比燕京,入夜后寒冷,殿下且多加些衣裳,这些时日舟车劳顿,还请殿下早些歇息。” 院门再次关合,洛久瑶转回屋内翻了件斗篷出来。 如沈长弘所言,北地入夜后寒冷,她披了斗篷,才勉强觉得冷风没继续往骨子里钻。 院门外是巡夜的守卫,列队来往,步履齐整。 洛久瑶走出去,才与队伍打了个照面,便有人提灯走来。 “姑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洛久瑶点一点头,问:“我想请问,二公子歇在何处?” 守卫想了想,唤来另一人:“诶,你可知二公子眼下在哪儿?” 另一人也想了一下:“二公子?小将军?他不是惯来歇在北间的院子里么?” 眼前守卫却道:“不对,我才打北边儿回来,没见那间院子里亮灯,好像是将军一回来便将人带走了。” 另一人一副恍然模样,一拍脑瓜:“那是将军带他去了祠庙罢,听他们说将军今日见到小将军时面色并不好,脸色铁青铁青的很是吓人,也不知小将军才来,这是犯了什么事儿。姑娘,你若……诶?姑娘?” 长风萦绕,洛久瑶骑在马上,一路朝东北山脚的祠庙奔去。 因前世来过北地,她对这里还算熟悉,记得城东一角喂着马匹,也记得那间用以祭奠万千将士的祠庙立在东北方向的山脚下。 沈长弘会将人带到祠庙,八成是因他擅自带她前来,便搬出了家法来罚他。 沈林是个倔脾性,断然不会同沈长弘提及昨日之事,只是他的脉象因昨日没服药始终未能平稳,就这样跪上一夜,未养好的身子只会雪上加霜。 夜风很凉,洛久瑶循着熟悉的山路纵马而去,直到见到那座熟悉的建筑。 飘零的孤叶再也回不去故乡,沈家祖上便在此立了一间祠庙,意在为他们建立一座可以栖息的安魂之所。 祠庙立在山间,随着年岁愈久,规模也愈发扩大,洛久瑶还记得她前世来此祭奠之时,祠庙比如今要多出半座有余,其间立了许多无名的牌位。 马匹停在祠庙外,洛久瑶跃下,一步步向内走。 祠庙中的香火终年不绝,燃香的气味飘来荡去,洛久瑶好似踩在飘散的云烟中,她自外面的祠堂穿行而过,走入内院。 走入院门,一人正跪立在庭院中央,浅白的月光落下,落在他肩侧,在院落中投出一道清瘦的影。 少年端着长枪跪立在祠堂前,他跪得很直,然而冷风旋绕着吹起他的长发,却能瞥见他将唇齿咬得很紧。 洛久瑶轻声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沈林没有回头,只是稳了稳手中长枪。 他依旧跪立原地,安静无声。 听人在身后立了许久,他才道:“是父亲让你来的?何事?” 洛久瑶没有应答,一步步走近他。 沈林觉察到不对,却依旧没有回头,他正想开口再问些什么,身后人忽而发出了声音。 “沈林。” 暗影遮罩下来,一声唤落在耳畔,沈林的脊背顿然绷紧了。 他手中端着长枪,想回首而不得,只能轻声道:“阿瑶。”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你不该来这里的。” 洛久瑶走到他身畔。 她轻声问他:“是因为我。” “又是因为我,对不对?” 沈林轻笑一声,企图宽慰她:“不是的。” 洛久瑶道:“无论是与不是,你都已跪在这儿了。” 她轻触了触沈林握紧长枪的指节,感到那里冰寒一片。 他已在风里跪了太久了。 洛久瑶解下身上斗篷,轻轻披在他的肩上。 她半弯着身,将斗篷的系带绕至他身前,边道:“沈将军去找过我,他说北地入夜后寒凉,我刚好多穿了件衣裳来。” 染着暖意的斗篷披在肩侧,周身顿时萦绕了浅浅淡淡的草木香。 许是与他常常走在一处,如今洛久瑶的衣上也几乎尽染了草木香的气息,只是与他的不同,那道气息清浅而缓和,没有沁入草药的苦涩味道。 沈林垂眼,看着身前的系带穿来绕去,最终绕成一个漂亮的结扣。 “阿瑶。” 他的指节也绷紧了,轻声道:“夜里风凉,回去吧” 洛久瑶没应声。 她放下结扣,站起身。 院落安静,正当沈林以为她就此离去的时候,身侧却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洛久瑶拂开衣摆,缓缓屈膝,在他身侧跪了下来。 穿堂而过的风将草木香带落在身畔,沈林的呼吸微颤,双手亦微微颤抖,几乎连长枪都握不住。 他手捧着长枪,终于侧首,望见她跪在身畔的影子。 将斗篷披在他肩上后,她的身上只着了白日里所穿的衣袍,显然不足以抵挡北地夜里冷寒的风。 “阿瑶。” 沈林开口,他想劝一劝她,却在微明的月光下看清她决然的神色。 相劝的话语便再没能说出口。 他轻声道:“若是染了风寒,你就要和我喝一样药,军医开的药可是格外苦。” 洛久瑶终于朝他笑了,软着声调,佯装无奈道:“那怎么办啊,北地没有那样甜的蜜饯,你可要任我讨些别的赔偿了。”
第70章 洛久瑶是从客居的床上醒来的。 醒来时一片混混沌沌, 外面天色正昏沉,好似在下雨。 外面确是落了雨的,洛久瑶还记得。 落雨时她与沈林一同跪在祠堂前, 雨滴很小,细细密密沾染在面上肩头,像是冬夜里降下的霜。 霜雾覆落,一寸寸笼在周身。 将至黎明, 天却没有亮起来,雨依旧在下,潮湿的雨雾沁入发间,顺着发梢滴落,染湿了衣襟衣摆。 洛久瑶没能见到天亮起来,也没能见到雨停。 意识昏沉之际,她听到长枪砸地的声音,那双冰凉的手接住她,微微颤抖着,将她捧在怀中。 细密的雨珠滑落, 窸窣响动中,她看到熄灭的灯盏在风里轻柔晃动。 “姑娘醒了。” 帘帐拨开, 寸缕光亮照入, 洛久瑶抬眼,见崔筠端着碗药汤走进来。 她走近, 伸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姑娘昨夜淋了雨,回来时还烧着, 如今虽退了, 也还是要喝些药的。” 药汤的苦味盈满室内,洛久瑶撑着手, 缓缓坐起身来。 她的脑袋还昏沉沉的,手下一片柔软,她垂首,身上竟盖了张狐裘所制的长披风。 明明是霜雪天的东西,却在这时候取出来了。 她接过崔筠递来的瓷碗,道一声谢,又在苦涩中皱了皱眉。 军医开的药方的确写了太多苦药,洛久瑶仰头饮尽,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崔筠瞥一眼外面,道:“已是酉时了,你睡了一整日,这会儿饿不饿?” “我不饿。” 才喝了药,她这会儿吃不下什么。 洛久瑶应了声,又问,“沈林呢?” 崔筠道:“沈公子在北间的院子,他回来时也发了热,不知这会儿醒了没有。” 洛久瑶又问:“我们是怎么回来的?他与我一样淋了雨,是不是也病了?” 崔筠收了瓷碗放在案上:“沈公子清晨时候送姑娘回来,匆匆来过又离开,直到午时过后少将军带他回来,那时候人就已病倒了。” 洛久瑶心头一紧。 她知北地气候寒冷,却没想到自己的身骨实在不耐寒,只是受了些冷风就这样轻易病倒。 沈林送她回来又匆匆离开,依他的性子,大概是继续去祠庙罚跪了。 洛久瑶拢了拢衣衫,起身下床。 崔筠拦她:“姑娘又要去找沈公子。” 洛久瑶点头:“我总要见到他才能放心。” 眼前的场景似曾相识,崔筠拿她没办法,只得嘱咐她多穿一件外袍,再找来一柄伞给她。 外面还下着小雨,一路向北走,洛久瑶问询了路上的守卫,最终找到沈林所居的院落。 小院的门关合,屋内依稀传来交谈的声音。 “沈林,你跪了一整日,如今还不知悔过么?” 那声音低沉,隐隐含着斥责之意,是沈长弘。 沈林缓缓开口,嗓音还有些哑,却平静:“父亲,我所为之事或许都是错的,但我从没有悔。” “执迷不悟。” 沈长弘沉下一口气,“燕京的消息我有所耳闻,你过往从不会参与朝中的纷乱,近几月却突然查起何家过往卷宗,暗中着人调查五殿下身后的势力……更遑论几个月前参与太后娘娘的死,调换运送棺椁的队伍,还带着那位本该出现在太安的殿下来这里……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为何会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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