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离面无表情地对四周的目光一一扫过, 最后停留在秦芬身上,眼睛里终于露出一丝暖意。 众人见范离穿着灰色的狐皮大氅, 互相使个眼色,都纷纷低下头去。 冬日的皮袍里头, 轻软细密自然是貂裘,尊贵稀罕却是狐裘,狐裘里头, 玄狐为尊, 非天子不能用,次一等的便是灰狐、赤狐, 这是皇亲贵戚才能用的,自然了, 皇帝若是拿这个赏人,也是莫大的体面。 此时范离大喇喇穿着件灰狐大氅,照他的聪敏精明, 自然不可能逾矩, 只会是皇帝赏的。 当今皇帝励精图治,性子冷淡, 赏赐下头官员一向是循例而已,何时出格赏过下头人这些东西了。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所得的圣心可当真是头一份了。 自然了,他的夫人,身份也非比寻常。 方才范离替秦芬说话,早已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姜夫人如今不过是一平民,还没有那个面子到范离面前来开口,这时是姜阁老的夫人出面了。 她将面色不善的范离看一眼,又看一看那位沉静的秦五姑娘,轻轻斥一句:“静娘,你怎么能对秦五姑娘失礼?你们小女儿间笑闹几句,却也不可过分,快向秦五姑娘赔礼道歉!” 姜静娘几番挑衅,先前还带上了秦贞娘的闺誉,这时姜阁老夫人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句话便想变成小女儿笑闹,显然是想大事化了。 “是,我开玩笑过头了,还请秦五姑娘勿要放在心上,我这里向你行礼了。” 姜静娘倒也还算伶俐,立刻顺着姜阁老夫人的台阶下来了。 秦芬看一看周围女眷各异的眼神,又看一看咬着嘴唇、面带不服的姜静娘,微微一笑:“姜姑娘说哪里话来,我并不曾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姜阁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秦五姑娘果真气度不凡,好了,既然没事了,我们就继续看戏吧。” 秦芬对姜阁老夫人行个礼,算是受了她的赞扬,又说一句:“姜姑娘得罪了我不打紧,可是方才不该妄议姜公子和我四姐的事情,百姓们都说这桩婚事是菩萨定下的,连皇上都赞许百姓们的说法,姜姑娘怎么能说这婚事的是非呢,难道姜姑娘是说菩萨的意思有错?” 戏台上演的是长生殿,花旦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到了“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这一句,那戏子的嗓音婉转柔美,端的是叫人心醉。 众人不由得想起宫里那位盛宠不衰的昭贵妃娘娘,然而这位秦五姑娘却偏偏不曾拿贵妃娘娘出来说事,叫人一点也拿不住把柄。 姜阁老夫人再怎么护着姜静娘,也没有为她得罪昭贵妃的意思,她方才只以为是小女儿拌嘴,这时才知道自家女孩说错了话,便也不出头了,只唤一声:“老四家的,你的女儿,你自己教导吧,我这隔房的伯母便不出来惹人烦了。” 姜鹤夫人面色一白,用求助的眼神看一看四周,可是姜阁老夫人都不替她们母女说话了,又有谁敢出头。 更何况那位范大人还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站在旁边,好像谁敢得罪秦五姑娘,他就要上来吃人一般。 周围人都纷纷低下头去,姜鹤夫人看一眼秦贞娘,嘴唇嗫嚅一下,几乎要开口了,最终还是转开了目光,对着杨氏说话了:“秦夫人,我家静娘失礼了,这都是我教导无方,还请秦夫人勿要怪罪,我这厢给你赔礼了。” 若是她对秦贞娘开口,便是以身份压人,这时对着杨氏这个同辈低头,倒也算是个体面人。骄傲的人自有一份骨气,这姜夫人经历家中变故,如今越发高傲,却还并不卑劣。 杨氏从前心里不大喜欢姜夫人,此刻却也有一丝欣慰,这位姜夫人虽然性子强些,却不至于像柯太太那样出手算计儿媳妇,女儿以后的婆媳缘分虽比不上六丫头,却也不至于太坏了,再算上女婿的一腔深情,这门亲事也算说得过去。 这时杨氏在心里转了不知多少个念头,最终微微叹口气,亲自上前扶起了姜鹤夫人:“这是说哪里话来。” 当事的两家,主母们已经说话了,姑娘们自然不会和母亲对着干,姜静娘赧然垂下头去,秦芬也不会穷追不舍,转头挽住秦贞娘,又看戏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贞娘知道五妹是不爱争锋的,今日这样全是为了自己,这时心下又是酸又是甜,眼圈正发热,忽地看见范离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边上,险些又笑出声来,轻轻拱一拱秦芬:“喏,有人在那里等你呢。” 范离收了姜家的请帖,谁也没想到他会当真赴宴,这时见他貌似闲适地呆在女宾这里,再傻的人也知道是为什么了。 夫人们都是经过见过的,见那秦五姑娘生得文静秀气,便在心里想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过是一笑就不再多看,女孩子们却将范离和秦芬来回打量,不少人把艳羡都摆在了脸上。 范离生得英武,人又出息,虽然家里是一团乱麻,可是在姑娘们眼中,此刻他那副深情厚意,却已能抵得其他所有的短处了。 秦芬被秦贞娘打趣一句,不知怎么竟然脸红了,她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却听见一个姑娘轻轻问一声:“表叔,是不是我爹有什么吩咐带给我?” 秦贞娘看一眼开口的姑娘,春柳立刻知机地凑近,说明了那姑娘的身份,原来是范家一门远房表亲,那姑娘姓吕,比范离低了一辈。 范离看一眼吕姑娘,慢慢点个头:“是,你爹有话带给你。” 吕姑娘立刻站起身来:“好,请表叔移步,我们不要打扰了各位夫人听戏。”她又看一眼周围人,对秦芬微微点头:“秦五姑娘,请你过来与我一道,好吗?” 秦芬只觉得这吕姑娘似乎有些过分伶俐,便看一眼秦贞娘。 秦贞娘面带怜悯,轻轻说一句,“这吕姑娘没有母亲,今日是独自赴宴。” 秦芬原当这吕姑娘是有意讨好,不曾想到还有这一出。 没娘的孩子,自己再不伶俐些,又有谁来替她操心,她不过是递个台阶给范离和秦芬,虽然讨巧了些,却也不是大错。 既是吕姑娘没有母亲,自然该有人陪伴,她选了秦芬,也并没什么出格的,秦芬心里微悯,立刻站起身应了下来:“好,我与吕姑娘一起去。” 吕姑娘腼腆一笑,上前站在秦芬身边,两个丫鬟簇拥着各自的主子,远远跟着范离,慢慢往园子里去了。 今日赴宴的,不是大族出身就是后进之秀,没一个是傻子,这吕姑娘自然也明白事体,与范离随意叙几句家常,便带着丫头慢慢落在了后头。 赐婚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只差最后一道圣旨了,此刻秦芬与范离名分已定,一起出来散步也没什么失礼的。 范离行到一个亭子边,当先坐了下来,吕姑娘看一眼秦芬,两人也先后进了亭子,与范离对坐。边上侍立的丫头立刻转身进了小屋,不多时托着个茶盘出来,奉上三杯清茶,默默退到了边上。 秦芬看一看范离,这时才发现,这一向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眼里没了从前的光彩,她心里自然知道是为着这趟差事的缘故,不由得微微一叹,开口问一声:“范大人,你的伤可痊愈了?” 范离点点头,不自觉地抚一抚身上的灰狐大氅,开口道:“皇上恩典,赏了许多名贵药材,我已好多了。” 秦芬也随着点点头,她还想问一问旁的,只是此时不便,只好闭口不说。 吕姑娘见这表叔表婶似乎生疏得很,连忙想了件事情来说:“秦五姑娘,你穿的这衣裳可真好看,料子也好,不知是哪家铺子做的,我改日也去做一身。” 这话说得还算有分寸,并没急着替这对年轻男女拉近关系,秦芬对着吕姑娘多了些好感,便一句一句答了:“这衣裳是我四姐的,我们家的衣裳大多是城西老冉家做的,不过这匹料子却是表姐送给我们的。” 吕姑娘听了并没什么妒忌神色,只点头称赞:“秦五姑娘皮肤白,穿什么都好看,这衣裳很衬你。” 方才在人群之中,范离只看见秦芬一张白生生的脸蛋,她对着秦贞娘是笑盈盈的,对着那姜姑娘又是轻嗔薄怒,简直是怎么都好看。 他只顾着看心上人的脸了,哪里顾得上看她穿什么衣裳,这时听两个姑娘一说,他才看见秦芬竟然罕见地穿了一身大红衣裳,那衣裳好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烧得他原本冰冷的心里,不由得暖了起来。 不论旁人怎么变,这丫头一定不会变,瞧她方才母鸡护崽一般护着那位秦四姑娘,便知道这丫头一颗热腾腾的心,是决不会叫旁人失望的。 范离沉默看着秦芬,只是不说话,两个姑娘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也不向他搭话,慢慢说些家常。 莺声燕语,轻柔可爱,抚慰了范离那颗一直绷得紧紧的心,他心里那块一直冻得坚硬的角落慢慢地融化了,神思也慢慢飘向远方。 今天是姜家请客,范离听见请的客里也有秦家,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穿戴整齐到了姜家。 他原本身子也不算太坏,就是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儿,所以才总懒着不起,他身边跟着的一房老家人,是母亲给的,见他连日不起床,急得天天长吁短叹,今日见他起床,喜得早起就开始燃香。 那老妈妈还多嘀咕几句:“我们少爷就是有大志向的,就是病,也不能总病下去,难道叫那个范五得意,咱们却失意?再不能够的!” 范离原本是为着秦家,听了老妈妈的话,也不反驳,对着长随说一句,“有贵,你去和荆大人说一声,就说我起身了,去姜阁老家办差。” 有贵应了一声,飞奔去都尉府报信,范离自己跨着那匹黄马,慢慢到了姜家。 他是稀客,姜阁老性子再板正,也笑呵呵地亲自相迎,待他说句随意走走,旁人只当他是要办差,哪敢拦的,于是这么着,他便走到了他日思夜想的小丫头身边。 此次办差,范离知道奇险奇难,除了皇帝赏的一块寻常玉佩和这丫头的那枚金茉莉,他一点露身份的东西也没带着。 兵贵神速,他并不曾大张旗鼓,领着十个心腹总旗摸到了鲁国公府,生擒了鲁国公的侍卫们,正要对鲁国公喊话,忽地屋顶有数不清的强弓硬弩,一忽儿就把十个总旗和鲁国公侍卫们全部射杀。 范离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此时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也是白做锦衣卫头领了。 他心里又惊又惧,见那无数箭羽偏偏避开自己,这才稍稍放心,终究皇帝对他,还是有一份情谊在的。 可是若只他一个全身而退,皇帝到底难对天下人交代,范离想一想“士为知己者死”这几个字,将心一横,纵身跃进了箭雨里。 弓箭手再眼利,也不能未卜先知,弓弩无情,转眼间已有十余根利箭射向范离,屋檐上的人眼睁睁看着范离中了三箭,其中一箭,竟是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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