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换了身家常的玫紫色闪金长袄,头上戴得赤金红宝大凤簪,手上戴一对莲子米珍珠手镯,显得既喜庆又不富丽,她原还端详自己镯子上的珠光,忽地看见下头青萍喜滋滋的,只觉得这奴婢滑稽,挥手命她起来,话也懒得多说一句。 青萍原当主母叫了自己来,是要嘱咐自己好生服侍老爷,谁知这时一看,却全然不是。 旁的不说,四、五两位姑娘好端端地坐在一边呢,主母怎么会当她们的面说这些? 可是,若不是为着伺候老爷的事,还能为着什么? 青萍心里不由得一颤,自己昨儿用了那东西,可不会就这么巧被知道了吧?不,绝不会,那东西她藏得隐秘,连小麦都不一定知道的,太太怎么会知道。 她越想越怕,待要辩解几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氏压根儿就没想听青萍说些什么,她吩咐闵嫂子和冯妈妈在那屋前候着,命两人趁青萍出门,便立刻搜屋。 青萍才出去,两个人就带着婆子进得屋去,从屋柱子到地上的青砖,全都搜了个遍,青萍还没想出应对的话,闵嫂子已捧着个盒子到了上房。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见那盒子,青萍心里猛跳几下,小麦的腿却已经软了。 闵嫂子瞪一眼青萍,将盒子掀开,呈给杨氏:“太太,这里是一些青姨娘份例外的东西,什么翡翠的手串、珍珠的花钗,还有一支金簪。” 青萍心里一松,那东西到底没被寻着。 既是没有大罪,自己的命便算捡回来了,青萍搜肠刮肚地想借口,想把僭越的罪名也开脱了去。 谁知小麦这丫头好像失心疯,跪在地上,用力磕起头来:“太太,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呀!” 若是什么都不知,何必大声叫嚷这样的话。 就连秦芬,也瞧出这个小麦是故意露出破绽了。 杨氏不会与一个奴婢闲磨牙,一使眼色,闵嫂子便上前问话:“小麦,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麦方才嚷出那一句,不过是一时头脑发热,话一出口,青萍便回头用眼神剐了过来,小麦立时就后悔了。 她心里乱纷纷的,一时想着做个忠仆,一时又想着为自己寻条后路,正不住转着主意,忽地看见主母菩萨似的坐在上头,嘴角还挂着淡淡笑容,再一看自家姨娘,人虽还站着,脸上却已金纸似的了。 两个人,从气势上看,小麦也知道该倒向谁,于是又磕个头,说话的声音稳了许多:“奴婢有事禀报。” 杨氏早就知道青萍屋里有些不规矩的东西,否则也不会直截了当叫闵嫂子去搜屋,谁知下头报的那东西竟没搜到,她原以为青萍便逃过这一劫了,谁知竟有个人证。 这时小麦倒戈,杨氏甚是满意,竟还笑一笑,亲自开口了:“有话就说,我保你无事。” 有了杨氏这句,小麦还有什么顾忌的,从红菱递话给青萍争宠,又说到青萍去徐姨娘面前摆架子,再说到红菱带着灵符进府,最后说到了昨儿晚上的要紧事。 “昨儿老爷酒喝得多,人不大精神了,姨娘便……烧了一张灵符,把那符灰冲在水里给老爷服下了。” 秦芬不是本朝人,听了这话也不如何着紧,不过是在心里哂笑一句迷信便罢,谁知秦贞娘却对着小麦使劲一瞪眼,就连杨氏,也微微垂下眼帘,仿佛听见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 小麦仿佛知道自己说的话离经叛道,赶忙跳了过去:“青姨娘不光作下这样的事,还在老爷面前说徐姨娘奢靡,可是她自己又哄着老爷给她买什么珍珠花钗、翡翠手串,当真是表里不一,方才闵嫂子收的那些,全是证据!” 青萍虽然年轻得宠,可是前头还有个身份高贵的正室太太,又有个养育子女的徐姨娘,论道理论次序,她也不该这样张狂。 更何况,她还烧了那东西。 杨氏听说红菱带了灵符进府,还当青萍不敢用的,谁知安哥儿的衣裳那么管用,催得青萍立刻着了魔,这就用了起来。 既是青萍做了这样的事,杨氏连借口也不必找了。 青萍那灵符收得隐秘,藏在衣柜里换洗的月事带子里,方才闵嫂子开匣子数罪证,她见没有,还当自己过了这关,谁知,竟栽在了小麦的身上。 “贱婢!贱婢!我待你不薄,你怎么这样害我?” 青萍平日娇怯怯的,说话都不会大声,这时却没了那风吹就倒的模样,一蹦老高,上来对着小麦又是撕掳又是吐口水,好似个乡下泼妇一般。 小麦一边躲闪一边回嘴:“我也跟了姨娘不少时候了,肥猪肉也没吃过几次,姨娘哪里就待我好了?” 主仆两个,竟是不顾体面,在上房就闹了起来。 杨氏从前最喜安静的,这时竟也没拦着,秦芬心下大奇,探寻地看一眼秦贞娘,秦贞娘抿一抿嘴,对着门口轻轻扬一扬脸。 秦芬回头一瞧,却见方才在门口守着的丁香已经不见了。 正想着那小丫头跑到何处去了,却听见秦览的声音在外头响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大过年的,闹什么闹?” 秦览坐在书房,正喝茶醒酒,忽地听见信儿叫一声“内院闹起来了”,过年头一天的喜气,顿时冲得烟消云散,撩起袍角就跑进了内院。 到了上房,他连丫鬟也不用,自己掀帘子进屋,用力把门帘子一甩,发出“啪”一声,震得屋里都看向了门口。 他站在屋当中,又吼了一遍,“闹什么闹?” 青萍前头还梁山好汉一般地撕扯小麦,这时却忽地变了个人,浑身没了三两骨头,轻飘飘地靠向了秦览:“老爷,奴婢冤枉啊!” 秦芬看见秦览进来,早随秦贞娘站了起来,眼瞧着青萍和秦览粘在一起,姐妹两个连礼也不好行,浮皮潦草唤一声“父亲”,便要退出去。 方才处置青萍这小妾,她们两个看得,如今父母两个拌嘴吵架,她们两个却看不得了。 秦览见了两个女儿,到底还记得体面,用力把青萍一扯,叫她自个儿站直了,粗声粗气地道:“太太的屋里,你岂可放肆?” 青萍还当秦览是来给自己撑腰的,方才还假模假样地擦眼泪,这时听见秦览的话,不由得惊呆了,猛地抬起头来,连自己脸上没有眼泪也忘了。 杨氏看着秦览和青萍都没话了,微微一笑,轻声开口了:“贞娘和芬丫头且留一留,你们都是大人了,家事也都听得了。” 秦贞娘一时不明白,竟愣住了,秦芬稍稍一想,却忽然明白了过来。 杨氏要教她们两个女孩的,不是处置妾室,而是婚姻中最不愉快的一些真相。
第169章 秦览见青萍在上房哭闹, 不必相问也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这些时候,他深觉日子无趣,回家了常往青萍那里扎,还给青萍淘换了些好首饰, 妻子掌得中馈, 府里进出一把筷子她都知道,那些事情怎么能瞒得过她。 青萍僭越了, 这事还是秦览这个主君作下的, 妻子自然要问责。 可是, 秦览心中着实苦闷,他觉着, 自己是无错的。 近些日子,儿子光耀门楣, 妻子也是场面上的大忙人,只他一个守着御史台,今儿和这个斗嘴, 明儿和那个辩论, 好没意思。 他回家来,寻儿子说一说朝政, 儿子只说差事忙,在大门口都敢对着他这老子使脸色;到上房与妻子论一论日子, 妻子一边喝茶一边对着女儿的嫁妆单子,看累了才点头随口附和一句“老爷说的有理”,那敷衍的样子, 秦览哪会看不出来。 他不是不知道妻子儿子忙的都是正事, 可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平, 从前十几年,他才是家中的顶梁柱,如今不过是一夕之间,他竟成了个无用的闲人了。 愈是如此,青萍那些轻浮的吹嘘拍马才显得叫秦览受用。 秦览进屋,起初是想着各打五十大板,待瞧见青萍那副轻飘飘的模样,一颗心又倒向了杨氏,正准备替妻子主持公道,忽地见两个女儿被留了下来。 从前秦府有一条规矩,府里的污糟事情,一概不准到姑娘们面前,这是杨氏亲自定下的规矩,也正是因为这条规矩,保存了六丫头和家里的最后一点子亲情。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时候妻子亲自留下了四、五两个丫头,难道是连府上的脸面也不顾了? 杨氏好似看不见丈夫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对闵嫂子一挥手,冲着秦览微微点一点头:“老爷,青萍屋里有些不合规矩的东西,我已都搜了来,请你过目。” 秦览心里转得多少主意,最后好似下定决心一般,紧紧皱起眉头,用力咬着牙关,对着青萍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贱婢,谁准你用这些东西的?” 郎情妾意,这时候都好似落花逐流水,一下子消失无踪。 这下子,不说是秦芬,就是秦贞娘,也看出了娘亲想叫自己看的是什么。 杨氏微微垂下眼帘,转身作个喝茶的样子,坐在了座上。 青萍却呆住了,她到秦府也有五六年了,不说是挨打,就是重话也不曾受过几句,便是方才符灰水的事情发了出来,主母也不过是态度严厉些,并不曾辱骂,谁料动手打人的,竟是这些日子常常相伴的枕边人。 旁人或是惊讶或是安静,唯独一个小麦,好像还嫌不够乱似的,又扑上来抱着秦览的靴子叫嚷:“老爷别生气,老爷千万别怪姨娘,她烧那符水给你喝,全是因为在乎你啊!” 这话冲进秦览的耳朵里,不啻一道惊雷。 他方才打青萍,一半是为着自己的男人尊严,一半是为了维护家里的体面,脸上的怒色,倒有一多半是假的,这时候听了小麦的话,他一张圆脸拉得老长,脸上什么表情也没了,只眼睛里闪着黑沉沉的光: “青萍,你自己说,小麦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青萍从没见过主君这副模样,她实是想摇头否认的,可是却不敢。 太太精明,老爷也不是毛头小子,便是此刻没有物证,也迟早会搜出来的。 青萍沉默着不曾说话,隔了好半晌,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秦览竟不曾暴跳如雷,只上前轻轻抚了抚青萍的鬓发,青萍好似一只受惊的雀儿,动也不会动了。 杨氏搁下茶盏,用帕子轻轻擦一擦嘴角:“贞娘和芬丫头回去吧,快到吃晚饭的时辰了。” 大年初一,该是全家团圆的日子,可是眼下是这个境况,谁又敢多问。 秦芬随着秦贞娘起身告退,飞快地逃离了上房。 走出老远,秦贞娘用力叹口气:“今儿穿戴得太重了,这一天下来,压得人累坏了。” 只怕压得人累的不是衣裳首饰,而是家中的事情。秦芬这样想着,也不由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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