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傅朝瑜是恨自己父亲的。 身为父亲, 却连自己的儿女都护不住,这跟废物又有什么两样?这份恨意一直持续到傅朝瑜长大的之后,饶是如今经历了那么多,傅朝瑜仍旧能回想起自己当初对傅成是如何失望、如何憎恶的。但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傅朝瑜提起来只觉得惘然。 思及傅成的一切,也都模糊了起来。 周景渊疑惑地看向舅舅:“外祖父喜欢什么?” 傅朝瑜笑了笑:“他喜欢一切新鲜的事务,弄点他以前没吃过的菜,想必他是极高兴的。宫中的大厨手艺了得,让他们去准备吧,大不了再加几道炒菜,这炒菜也就这些年才兴盛的,从前你外祖父可没有吃过。” 周景渊:“不用准备别的吗?” “不用,x”傅朝瑜说完,又想起来一件事,“若真要准备什么的话,那就准备一件库房吧。你外祖父每次出海回来都会带几船东西,这回必定还是如此。他那些奇珍异宝都是海外之物,你留着慢慢赏玩即可。” 周景渊强调:“可我库房里的宝贝还有不少。” 先帝是个抠搜的,赏赐大臣都不舍得赏赐真正名贵的宝贝,用的多是积攒多年的陈货。他这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抠抠搜搜了一辈子,攒下来的东西都便宜了周景渊。 傅朝瑜笑道:“他给你,你就收着。” 这是傅成欠他们的。 “那外祖父长得什么模样啊。” 傅朝瑜语气莫名有些不爽:“咱们有些像。” 周景渊放心了,那外祖父的相貌肯定是不差的。只是周景渊莫名觉得,舅舅对外祖父的感情似乎很复杂,复杂到他都有些看不清了。若是到时候外祖父跟舅舅真的有了矛盾的话,那他肯定是站在舅舅这一边的。 他最亲近的永远只有舅舅,没有谁能取代,外祖父也不行。 周景渊想得有些多,事实上,傅成哪里敢对傅朝瑜起争执?他心里对这个儿子惧怕得很,当初傅朝瑜派过去的人找到傅成的时候,他本也可以回来,只是后来听闻傅茵离世,傅成又受打击,直接不敢回去了,所幸再一路往东,一条路走到黑。 他都想着放逐自己,生死有命,结果往东走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了大魏。 傅成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他朝着同一个方向走,竟然能回到原点!若不是傅成身边还带着船员,若不是他们也跟自己有过同样的经历,傅成甚至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糊涂了,或者是被人篡改了记忆。可事实胜于雄辩,天圆地方这一假说,在傅成心中彻底崩塌了。 这绝对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伟大发现! 然而如今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如今他需要考虑的,是如何面对傅朝瑜还有他已经快要长大成人的外孙。阔别这么多年,他们真的愿意认自己吗? 快要赶到码头时,傅成始终提不起脚步,秋风萧瑟,吹得傅成近乡情怯,他犹豫不决:“要不,咱们还是缓两日再登岸吧。” 安哲一把拉住了自家老爷:“书信已经寄去京城,少爷跟圣上算算日子也知道咱们哪一日上京,这会若是再耽误下去,叫少爷他们怎么想?” 早晚都得面对的,胆怯有用么?况且少爷本来就对老爷出海这件事意见很大,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少爷久等,他都不敢想以后见面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场面。 少爷发起火来,那阴阳怪气的性子可是有够让人难受的。 “也罢……”傅成唉声叹气,最后无法,只好弃舟登岸。 安叔早就在码头候着了,骤然见到傅成的身影,还未走近眼眶便湿润了,连儿子都顾不得看,只盯着傅成,生怕自家老爷又不见了踪影。 这真的是自家老爷! 傅成头皮发麻:“快别哭了,我不是回来了吗?” 说完他还打量了一眼安叔:“是该早些回来的。” 故人都老了。 安叔擦了擦眼角,围着傅成转了一圈,稀罕道:“老爷这么些年在海上待着,竟一点儿都没变呢。” 傅成哭笑不得,他是没什么变化,兴许傅家人天赋异禀,老得慢吧,码头终究不是说话的地方,傅成提议:“走吧,先回侯府。” 安叔却道:“老爷梳洗一番便直接进宫吧,圣上知道您今儿回京,特意在宫中设了接风宴。” 傅成脚步一顿,这么突然? 一同入宫的几位大臣也觉得突然。 这荣昌侯来得太是时候了,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傅家特意请回来的,为的就是转移视线,让他们没办法专注圣上的婚事。更有心思恶劣的,已经猜测傅家如此兴师动众地阻止他们立后,是不是想着再等几年,等到傅砚安长大好霸占皇后的位置。 虽然这对表兄妹差了十几岁,但傅朝瑜若是真有这个心,以圣上对傅家的看重,日后未必没有这个可能啊。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傅家女年岁不够当不了皇后,将来也肯定是个贵妃、皇贵妃,怎么看都是个祸害,不成,他们绝不能让傅家女入宫! 一群人心中腹诽,但是嘴上却不敢明着说。主要是傅家姑娘太小了,他们议论她与圣上,自个儿都觉得臊得慌。但是议论荣昌侯就不一样了,这人年纪足够大,一介商贾被封侯,怎么议论都是他应得的。 “荣昌侯的年纪应当比先帝还要大吧?” 张丞相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了,他必不可能比先帝年轻。” 众人彼此对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先帝去世的早,不过没生病之前保养得还是不错的,看着一点儿也不显年岁。可这位荣昌侯就未必了,长年累月地在海上飘着,一准又瘦又干巴。这样的人怎么好意思入宫用膳呢?若他们是那荣昌侯,早就找个角落躲着了,何必出来丢人现眼? 一群人议论荣昌侯议论得正在兴头上,连入席之后还在议论。 周景渊也注意到了今儿请过来的几个朝臣异乎寻常的活跃,平日里上朝怎么不见他们这般兴致勃勃?他问疑惑地舅舅:“这些人是不是在说外祖父?” 傅朝瑜一眼扫过便知道这些人没安好心,不过,人都已经快要来了,讨论这些也没意义,他道:“不必管他们,只要不闹得太难看即可。” 韩相也觉得他们大都吃饱了没事儿干,闲得慌。荣昌侯是胖是瘦与他们有什么相干,难道嘲笑了旁人自己便能更厉害了?说句不好听的,哪怕荣昌侯相貌丑陋,在圣上面前地位也远高于他们。 好事者依旧津津乐道。 然而这非议声在荣昌侯进殿之后便戛然而止。 御史大夫戳了戳张丞相,旁边的刑部尚书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进来的这是……荣昌侯? 不对吧,为何这个比先帝年纪还大的荣昌侯却一点儿都不老呢? 张丞相仔细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傅朝瑜,再抬头比对圣上,见鬼了,傅家的血脉竟如此强大,谁能想到圣上不仅长得像他亲舅舅,还异常像他外祖父! 凡是与傅朝瑜眉眼相似的,就没有一个丑的。这傅成虽然年岁已经很大了,却一点儿都不显老,身量修长,广袖长衫,乍一看竟有几分仙风道骨、飘渺出尘。 他们跟对方相比,才是又老又干巴。这荣昌侯真的是常年出海吗,为何同他们想象中的半点不相符? 傅成连眼神都没分给底下的大臣,进殿之后便悄悄盯着傅朝瑜跟周景渊。这舅甥俩生得相似,相似到不用多加思考便知道他们是一家人,看得傅成心中一痛。若是妻子在天有灵的话,定然能安心了。 她去世之前最担心的便是两个孩子,可他没用,违背了诺言不说,还没有替她守护好两个孩子,后来让他们吃了这么多的苦…… 傅成心里揪成了一团,低着头,快步上前行礼。 “外祖父快请起。”周景渊亲自过来将人扶起来,心中感慨万千。 原来这就是他的外祖父啊,果然跟舅舅长得很像呢,血缘果真奇妙。虽然没有当初第一眼见到舅舅时的感情浓烈,但是周景渊还是高兴的,母妃的亲人又多了一位。 祖孙二人都在相互打量,周景渊坦坦荡荡,傅成心虚至极。 他的外孙竟然都长这么大了,关键是外孙都这么大了今日竟还是初见,他有什么脸面应下这声外祖父? 哪怕多年没见,傅朝瑜都知道傅成在心虚什么,当即冷笑一声。 因为隔得近,傅成没有错过这一声冷笑,当即又羞又愧。 好在有福安公公搭话:“荣昌侯快请入席吧。” 傅成收起了一身的尴尬,迫不及待地入座。 他的酒席与周景渊靠得很近,今日便是给他接风洗尘的,座次这般安排也没什么,可是张丞相等人还是对一介商贾能够压在他们头上之事感觉不虞,存心想要找点茬。他们知道圣上看重这位荣昌侯,故而也不好明着刁难,只旁敲侧击,引着对方多说话,好让他出丑。 可试探了几轮下来,傅成没有出丑,他们却变成了个丑角。 傅成聊了两句后,紧张的心绪竟然平复了不少。同这些人谈论诗词歌赋、天文地理,总好过面对他儿子的盘问吧x?傅成很乐意同张丞相等人交流,并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傅成虽然是商贾出身,但也是饱读诗书的。 傅家不缺钱,傅成年轻的时候更是富甲一方,想读什么书便能读到什么书,甚至还拜入好几位大儒门下。不过读书这件事对他而言太过简单,书读得多了,他便开始琢磨术数、琢磨算学、琢磨天文历法,琢磨完了之后又对出海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游历各方这么多年,傅成的知识面自然比这些高官们要广,同他们聊天简直信手拈来,偶尔抛出来的典故连这些高官们都没听过。 众人兴致缺缺,越说话越少,以至最后都没人再说话了。 傅朝瑜冷笑。 这些人该不会商贾之家出身的都不会读书吧? 傅成忽然发现周围都消了声。 怎么不说话了?若是不说话,他岂不是又要面对儿子阴恻恻的目光了? 傅成硬着头皮不得不开始没话找话:“说起来,这回出海也不是全无收获,除却带回来的几船金银,倒还有个惊天的发现。” 众人惊愕地抬头。什么,几船金银?那是多少钱?
第209章 心动 随即, 傅成便意识到这群人并未理解他话中的重点,但凡知道他的意思,也不会只揪着几船黄白之物刨根问底。 傅家虽然世代经商, 可傅成本人对于赚钱并没有太大的追求, 反正靠着铺子也能日进斗金,他不缺钱,带回来的那些金银也是为了儿子跟外孙带的。他数年前听闻儿子为了自己散尽家财, 这才费心挖了金银矿回来。可傅成没想到这些读书的文人竟然对钱财如此上心, 一时间,倒让傅成对高官的尊敬也淡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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